第二十四章

夏日落下了帷幕,炎热的黄金季节让位给了阴霾的天空和雨水。伊莎贝尔一直专注于逃生路线的事情,几乎没有注意到天气的变化。

十月的一个寒冷的下午,她随着拥挤的客流迈下了火车的车厢,手里还捧着一束秋花。

在她沿着大道行走时,堵塞了街道的德国汽车放肆地按着喇叭,士兵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那群被吓得目瞪口呆、毫无生气的巴黎市民身边跨着大步,卍字旗在寒风中鼓动着。她快步走下了地铁的台阶。

隧道里人山人海,到处都张贴着妖魔化英国人和犹太人的纳粹宣传海报,鼓吹德国的独裁者是全知全能的。

突然间,防空警报咆哮起来。电力被掐断了,把所有人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她听到了人们喃喃自语的声音、婴儿的啼哭声和老人的咳嗽声。不远处传来了砰砰的重击声和隐约的爆炸声。也许又是布洛涅-比扬古——为什么不是呢?雷诺公司在为德国人制造卡车。

当警报解除的声音终于响起时,人群停滞了一会儿才再次挪动起来。这个时候,电力和灯光也都恢复了正常。

就在伊莎贝尔准备踏上地铁车厢时,口哨声响了起来。

她愣住了。只见几个纳粹士兵正在法国通敌者的陪同下在隧道里穿行。他们互相交谈着,还伸手指向了一些人。这些人随即便被拖到一旁,被迫跪在地上。

来复枪出现在她的面前。

“证件。”德国人开口说道。

伊莎贝尔用一只手攥住鲜花,另一只手紧张地在手包里翻找起来。她手中的花束里裹着要送给阿努克的一条消息。自从同盟军开始在北非战场上获胜,德国人时常会在街道上拦人,要求他们出示证件。街道上、商铺里、火车站中、教堂内,没有哪里是安全的。她把自己的伪造身份证递了过去,“我正要去和我母亲的朋友吃午餐。”

一个法国男人缓缓地走到德国人身边,仔细端详着她的证件。看到他摇了摇头,德国人把证件递还给了伊莎贝尔,开口说道:“走吧。”

伊莎贝尔飞快地笑了笑,点头说了一句“谢谢”,快步转向列车,趁着车门关闭之前溜进了一节空旷的车厢。

走出第十六区的地铁出口时,她的心情已经冷静了下来。街道上漂浮的潮湿雾气模糊了四周的建筑。驳船缓缓地在塞纳河上移动。被薄雾放大了的声音变得格外诡异。某处,一个皮球在蹦跳着(也许是几个男孩正在街道上玩耍)。其中一艘驳船鸣响了汽笛,噪音经久不散。

来到大道上,她在街角处转身钻进了一家小酒馆——这是少有的几家还亮着灯的店铺。一阵狂风鼓动着雨棚,她穿过空无一人的桌子,来到外面的柜台处,点了一杯牛奶咖啡(当然了,里面是没有咖啡也没有牛奶的)。

“朱丽叶特,是你吗?”

看到阿努克,伊莎贝尔露出了笑容。“加布里埃尔,见到你真好。”伊莎贝尔把鲜花递给了阿努克。

阿努克也点了一杯咖啡。两人站在那里,嘬着咖啡感受着刺骨的天气。阿努克开口说道:“我昨天和我的叔叔亨利聊了聊。他很想你。”

“他生病了吗?”

“不,不。正好相反。他正计划下个星期二的晚上开个派对呢,他要我帮他分发邀请函。”

“需要我替你送他什么礼物吗?”

“不用了,你帮我送一封信给他就好了。给,信封我都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伊莎贝尔接过信封,把它塞进了手包的衬里中。

阿努克望着她。伊莎贝尔发现她的眼睛周围蒙上了烟熏状的黑影,双颊和眉毛上也出现了新的皱纹。这种阴影下的生活已经开始折磨她了。

“你还好吗,我的朋友?”伊莎贝尔问道。

阿努克的笑容虽然疲惫,却十分真实。“很好。”她停顿了一下,“我昨晚见到盖坦了,他会去卡利沃参加一个会议。”

“为什么要告诉我?”

“伊莎贝尔,你是我见过最坦率的人。你的每一个思绪、每一种感受都会自然而然地从你的眼神中流露出来。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经常向我提起他吗?”

“真的吗?我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呢。”

“其实这样很好。这让我想起了我们是在为什么而战——简单的东西: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以及他们的未来。”她吻了吻伊莎贝尔的双颊,然后低声耳语道,“他也时常提起你。”

对伊莎贝尔来说,十月末的这一天是幸运的,因为卡利沃下起了雨。

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里格外留意别人,就连德国人也不例外。她翻起兜帽,把外套的纽扣扣到嗓子眼上。即便如此,大雨还是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在她拖着自行车走下火车、穿过站台时,冰冷的雨水顺势灌进了她的领子里。

来到镇子的外围,她跳上自行车,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路过了卡利沃广场。在这样一个秋季的雨天里,很少有人在街上出入,只有妇女和儿童还站在领取食物的队伍中,外套和帽子上滴着雨水,而大部分德国人则留在了室内。

到达贝尔维尤旅馆时,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跳下车子,将它锁在一盏街灯上,走了进去。

头顶上的铃铛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宣告着她的到来。只见大堂里正坐着几个享用午后咖啡的德国军人。

“小姐。”其中一个军官边说边把手伸向了一片薄薄的金色巧克力面包,“你的身上已经湿透了。”

“这些法国人就是不知道要躲雨。”

他们哄堂大笑。

她挂着笑容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去,来到旅馆的前台,按响了呼唤铃。

亨利从后面的房间里走出来,手里还举着一托盘的咖啡。看到她,他点了点头。

“稍等,夫人。”亨利边说边从她的身边悄悄地溜了过去,把托盘送到那两个像猪一样坐在那里、身穿黑色军装的党卫军特工面前。

亨利回到前台时说了一句:“杰维兹夫人,欢迎回来。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当然,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她点了点头,跟着亨利走进了狭窄的走廊,爬上楼梯来到旅馆的二层。到了那里,他把万能钥匙插进了锁孔里,轻轻一转,打开房门,露出了一张只摆着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和一盏灯的小房间。他把她领了进去,用脚踹上房门,把她拥入怀中。

“伊莎贝尔。”他把她紧紧地搂在身边,“见到你太好了。”他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罗曼维尔那里出事之后……我很担心。”

伊莎贝尔拨开头顶上湿乎乎的兜帽,“是呀。”在过去的两个月时间里,纳粹已经对所谓从事破坏活动的人和抵抗者实施了镇压。他们终于开始认清女子在这场战争中所扮演的角色,并在罗曼维尔逮捕了超过两百名法国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