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2/4页)

“你也是。”

午夜。

伊莎贝尔在黑暗中蜷缩在一堵破碎的石墙身后。身处密林之中,她穿着一身农民的装扮——好光景时常见的斜纹粗棉布工装裤、木底长靴、一件用旧浴帘改制的轻薄衬衫。蹲在顺风的地方,她闻到了附近的篝火味道,却看不见一丁点儿的火光。

在她的身后,一根嫩枝被踩断了。

她蹲得更低了,几乎屏住了呼吸。

一声哨音响了起来,那是夜莺抑扬顿挫的歌声——或者只是有几分相似。她也吹了一声口哨以示回应。

她听到了脚步声,呼吸声。紧接着——“伊莎?”

她站起来,转过身去。一束细细的光线从她的身边闪了过去,然后猛地消失了。她迈过一截倾倒的树干,钻进了盖坦的怀里。

“我想你。”一个亲吻过后,她感觉到他不情愿地直起了身子。他们已经八个多月没有见过彼此了。每一次她听说火车脱轨、被德国人占领的旅馆遭人炸毁或是德军与游击队发生小规模冲突的消息,都会感到忧心忡忡。

他牵起她的手,领着她穿过树林。这里实在是漆黑一片,以至于她根本就看不见身旁的这个男人,也看不到脚下的路径。盖坦再也没有打开过自己的手电筒,他熟悉这片树林,因为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

在树林的尽头,他们来到了一片巨大的草场上。那里的人站成了几排,手里拿着手电筒,像灯塔一样来回扫射着,照亮了树木之间的平地。

她听到头顶上传来了飞机引擎的声音,感觉到一阵风吹过了自己的两颊,还闻到了尾气的味道。飞机从他们的头顶上猛地降了下来,低得足以让树木都战栗起来。她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机械声音,随即便是金属之间的碰撞声。不一会儿,一个降落伞出现了,下面挂着一个左右摇摆的大箱子落了下来。

“武器投递。”盖坦说道。他用力拽了拽她的手,领着她再一次走进树林,爬上一座山坡,来到了树林深处的一处营地里。营地的中央,一团篝火正在周围浓密的树林掩盖下散发着亮橘色的光芒。几个男人站在篝火旁,一边抽烟一边聊着天。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来这里避难的,以免被人强制驱逐到德国劳动营里去。一旦到了这里,他们就会拿起武器,成为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和德国人展开游击战的游击队员。游击队——他们会炸毁火车和军需库,放水淹没运河或是做些其他力所能及的事情,扰乱从法国通往德国的货物或人力运输行动。他们的补给和信息全都来自于同盟军,时刻都在冒着生命危险,一旦被敌人发现,就会很快遭到报复行动,而且大部分情况下都十分残忍——火刑,电刑,还有会令人致盲的刑罚。每一个游击队员口袋里都会带上一片毒药。

这些男人看上去脏兮兮的,饥肠辘辘,形容枯槁。大多数人都穿着棕色的灯芯绒裤子,戴着黑色的贝雷帽,所有人的衣物上都带着磨损、补丁和褪色的痕迹。

尽管伊莎贝尔相信他们的事业,却也不想一个人到这里来。

“来吧。”盖坦招呼着。他带着她绕过篝火,来到一顶看上去脏兮兮的小帐篷旁边。掀开帆布的罩子,露出了一个单人睡袋、一堆衣服和一双沾满了泥巴的靴子。和往常一样,这里散发着脏袜子和汗水的气味。

伊莎贝尔低下头,尽可能蹲低,钻进了帐篷里。

盖坦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拉好帐篷的罩子,他并没有点上一盏灯(否则外面的男人们就会看到他们的剪影,开始起哄)。“伊莎贝尔。”他说道,“我好想你。”

她俯身靠了过来,投入了他的怀抱,亲吻着他……一切都结束之后——太快了——她做了一次深呼吸。“我有一条伦敦那边发来的消息,需要转告你的组织,这是保罗今天傍晚五点钟的时候收到的,‘秋日提琴的冗长呜咽’。”

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显然他们通过收音机收到的这条英国广播公司的消息是一个代码。

“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她问。

他把手伸向了她的脸庞,温柔地捧着她,把她拉过来又吻了一下。这个吻充满了悲伤的意味,又是一次道别。

“重要得足以让我现在就动身。”

她只能点点头。“我们永远都找不到时间。”她耳语道。每一次两人相聚,时间总是会被莫名地偷走或夺走。他们相遇,他们躲进幽暗的角落或是肮脏的帐篷和密室,然后做爱,却无法像恋人那样事后躺在一起聊聊天。他总是要离开她,或者她总是要离开他。每一次被他拥抱着的时候,她的心里都会想——就是这样了,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然后等待着他开口说爱她。

她告诉自己,这是战争。他的确深爱着她,却害怕这份爱,害怕自己会失去她,所以认为把爱说出口反而会莫名伤她伤得更深。她甚至在平静的日子里也是这样相信的。

“你要去做的这件事情有多危险?”

又是一阵沉默。

“我会去找你的。”他低声回答,“也许我会去巴黎过一个晚上。我们可以溜进电影院里,对着新闻影片喝倒彩,然后走过罗丹花园。”

“像恋人一样。”她边说边试图微笑。他们总是会和彼此描绘这样的梦想,尽管这种共享的人生似乎不太可能被铭记和重演。

他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脸,害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像恋人一样。”

在过去的十八个月里,随着战势逐步升级,纳粹也变得越来越激进。薇安妮总共找到了十三个孩子,并把他们藏在了孤儿院里。起初她只会在附近的郊区四处探访,跟踪儿童援助基金会为她提供的线索。女修道院院长及时地与美国犹太人联合分配委员会——美国某犹太人大型慈善组织,旨在资助挽救犹太儿童的行动——取得了联系,帮助薇安妮与更多需要帮助的孩子们取得了联系。他们的母亲有时会哭着出现在她家门口,绝望地祈求她的帮助。薇安妮从不会拒绝任何人,但心中也时刻充满了恐慌。

1944年6月的这个温暖的日子里,距离超过15万名盟军士兵在诺曼底登陆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薇安妮站在孤儿院的教室里,望着弯腰驼背、无精打采地坐在课桌旁的孩子们——他们当然是无精打采的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轰炸几乎就没有停歇过。空袭的次数实在是太过频繁,以至于夜间警报声响起时,薇安妮已经懒得带着孩子们躲到地窖储藏间去了。她只是和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紧紧地拥抱着他们,直到听到警报解除的声音或轰炸结束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