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4页)

我只听到她说这些,因为从走廊的尽头传来了可怕的尖叫声。奶奶正在打南瓜,惩罚她没有把我看好。

出逃事件的结果是,我掉到那个院子里时摔断了自己的手臂。第二天早晨,一个医生来到艺馆,带我去附近的诊所。我手臂打着石膏回到艺馆时,已接近傍晚。我依然觉得很痛,可妈妈却叫我立刻去她的房间。她一手拍着“多久”,另一手握着嘴里的烟斗,坐在那里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买你花了多少钱吗?”最后她对我说。

“不知道,妈妈。”我回答,“不过你马上会跟我讲,我不值你付的那么多钱。”

我知道这样回答是不礼貌的。事实上,我估计妈妈可能会因为这话再抽我一记耳光,但是我豁出去了。在我看来,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没得混了。妈妈咬紧牙关,咳嗽了几声,她的咳嗽跟怪笑声没两样。“你说得很对!”她说,“你连半块钱都不值。喔,我还以为你挺聪明的,可你却笨得不知道什么对你有好处。”

她吞云吐雾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买你花了七十五块钱,就是那么多。后来你毁了一件和服,偷了一枚别针,现在你又摔断了手臂,所以我还要把医药费加进你的债务。此外,还要算上你吃饭和上课的钱,就在今天早晨我从宫川町‘辰义’的女主人那里听说你姐姐逃跑了。那里的女主人至今还没有付她欠我的钱。现在她告诉我说,她不会付了!我要把那笔钱也加进你的债,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已经欠下了你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那么说佐津是逃掉了。我一整天都在想这事,现在我终于有了答案。我真想为她高兴,可我却做不到。

“我原来估计你做艺伎十年或十五年后能还清债务。”她继续说道,“前提是你恰好成了一名成功的艺伎。可一个整天想逃跑的女孩子,谁还会在她身上多投一文钱呢?”

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偿还其中的任何一笔费用,所以我告诉妈妈我很抱歉。此前,她对我说话的态度还算过得去,但我道歉后,她把烟斗往桌上一放,立刻拉长了脸——是出于愤怒,我猜——我觉得她就像是一只准备打架的动物。

“抱歉,你觉得抱歉?我真是个傻瓜,一开始在你身上投了那么多钱。你大概是整个祇园最昂贵的女仆了!要是我卖掉你的骨头可以抵消你的一部分欠债,那我早就把它们从你的身体里抽出来了。”

说完这些,她命令我滚出房间,接着又把烟斗放回了她的嘴里。

我离开时,嘴唇哆嗦个不停,但我还是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初桃就站在楼梯口。别宫先生正等着替她系腰带,阿姨拿着一块手绢,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的双眼。

“好吧,全弄脏了。”阿姨说,“我也无能为力了。你必须先止住抽泣,然后重新化妆。”

我很清楚初桃为什么哭。她得到一道禁令,不准把男朋友带到艺馆来,而她男朋友也就不来找她了。前一天早晨得知此事后,我就确信初桃会迁怒于我。我急切地想在她发现我之前下楼去,可已经迟了。她从阿姨手中抓过手绢,示意我到她跟前去。我当然不愿意去,但是我没办法拒绝。

“你的事情跟千代没有关系。”阿姨对她说,“你就到房间里去把妆化完吧。”

初桃没有回答,把我拉进她的房间,并关上了门。

“我花了好多天,琢磨该如何毁掉你的生活。”她对我说,“但是现在你想逃跑,正合我意!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因为我本来一直巴望着自己动手收拾你。”

我朝初桃鞠了一躬,没说什么就拉开门出去了,我知道这么做很粗鲁。她本可以为此而揍我,但她仅仅是跟着我走进了厅堂,然后说:“假如你想知道一辈子做女仆是什么滋味,就去跟阿姨聊聊吧!你俩已经像是一根绳子的两头了。她有一个残废的屁股,你有一条断胳膊。也许有一天你连看起来都像个男人,就跟阿姨一样!”

“你走吧,初桃。”阿姨说,“向我们展示一下你出名的风度。”

我五六岁的时候,从没想过京都会跟自己的一生有什么关系。那时我认识我们村里一个名叫“昇”的小男孩。我认定他是个好孩子,可他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我想这就是他讨人厌的原因。每当他说话的时候,其他所有的孩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仿佛他只是一只唧唧喳喳的小鸟,或是一只呱呱叫的青蛙,于是可怜的昇常常坐在地上哭泣。出逃失败后的几个月里,我渐渐体会到了像昇那样生活的滋味,因为除了对我下命令,艺馆里根本没有人和我讲话。妈妈倒是向来都把我当成一团烟来对待的,因为她脑子里总是想着更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所有的女仆、厨子和阿姨也以这样的方式对待我了。

整个酷寒的冬季里,我一直在想佐津和我的父母过得怎么样。大多数夜晚,我躺在蒲团上时都会焦虑不安,感觉心里面空荡荡的,仿佛整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客厅,里面空无一人。为了安慰自己,我会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走在养老町海边悬崖旁的小路上。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可以活灵活现地描绘出自己在那里的情景,就仿佛我真的跟佐津一起逃回了家乡。在我的脑海中,我拉着佐津的手朝醉屋冲去——尽管以前我从来没有拉过她的手——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同父母团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从未真的回到家里;也许我是太害怕看到家里的真实情况了。无论如何,想想自己走在家乡的小路上似乎已经可以给我慰藉了。某些时候,我会听见睡在我附近的女仆咳嗽,或是奶奶令人尴尬的放屁声,想象中大海的气味就会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粗糙的泥土路也会变回我蒲团上的床单,我还是跟开始幻想前一样,除了孤独,一无所有。

春天来临时,丸山公园里的樱桃树都开花了,于是京都人似乎除了樱花没什么可谈了。为了应付所有的樱花观赏宴会,初桃白天比往常更忙碌了。每天下午我都看着她为出门而梳妆打扮,真羡慕她充实的生活。我已经开始放弃希望,不再幻想某天夜里醒来发现佐津潜入我们艺馆来救我,也不再幻想能通过其他途径听到远在养老町的家人的消息。后来,一天早上,当妈妈和阿姨正在为带奶奶外出野餐做准备时,我下楼发现前厅的地板上有一个包裹。那是一个跟我的手臂差不多长的盒子,外面包着厚厚的纸,还扎着一根磨损了的细绳。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既然周围没有人看见我,我就走上前看了一下写在盒子正面上的名字和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