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4页)

京都府 京都市

富永町 祇园

新田加代子 转

坂本千代 收

我太吃惊了,用手捂着嘴巴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我敢肯定自己的眼睛瞪得有茶杯口那么大,因为邮票下面写的回复地址显示包裹是田中先生寄来的。我不知道包裹里面会有什么,但是看见田中先生的名字写在那儿……你也许会觉得我荒唐,可我真希望是他意识到了送我来这个可怕的地方是不对的,所以给我寄来一些可以使我离开艺馆重获自由的东西。但另一方面,我无法想象一个包裹可以让一个小女孩摆脱奴役;即使在此时,我还是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可我心里确实相信当包裹最终打开时,我的生活将被永远地改变。

我还没想出下一步该做什么,阿姨就从楼上下来把我从盒子边轰走了,虽然它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真想亲手打开它,可她叫人拿来一把刀,割断绳子,接着慢腾腾地拆开粗糙的包装纸。里面是一只厚厚的用粗渔线缝起来的麻布袋,袋子的一角缝着一个写有我名字的信封。阿姨从袋子上割下信封,接着扯开麻布袋,袋子里有一只黑色的木盒子。我开始兴奋起来,迫切地想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但是当阿姨掀开盒盖时,我的心情立刻变得很沉重。盒子里面,在层层叠叠的亚麻布中间躺着几块小小的灵牌,它们本来都竖立在我们醉屋的供坛前面。其中两块成色较新的灵牌我之前从未见过上面写着陌生的法号,我不认识那些字。我害怕得甚至不敢去想田中先生为何要把灵牌寄给我。

这时,阿姨把木盒子放在地板上,把里面的灵牌整整齐齐放好,又从信封里拿出信来读。我在那里似乎站了很长时间,内心充满恐惧,甚至不敢去想任何事情。最后,阿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臂带我进了会客室。我跪在桌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哆嗦个不停,这大概是因为我竭力想阻止那些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也许田中先生把灵牌寄给我是一个好迹象。有没有可能是我的家人要搬到京都来了?那样的话我们就要买一个新祭坛供奉灵牌;或许是佐津快要回到京都了,所以要求田中先生把它们寄给我。这时,阿姨打断了我的思绪。

“千代,我要给你读一读一个名叫田中一郎的男人写给你的信。”她的语气异常沉重缓慢。她在桌上摊开信纸时,我觉得自己气都透不过来了。

亲爱的千代:

你离开养老町已经半年了,很快树上新一季的花就要盛开了。花开花谢的过程提醒我们,总有一天死亡会降临在我们每个人身上。

我自己也曾经是孤儿,现在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一个可怕的消息,你一定要承受住。你离开家乡远赴京都开始新生活的第六个星期,你尊敬的母亲就病故了,仅仅几星期之后,你尊敬的父亲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对你痛失双亲深表遗憾,希望你能节哀顺变,请放心,你父母的遗体已经被安葬在村里的公墓中。葬礼是在千鹤镇的子角寺举行的,养老町的妇女还吟诵了佛经。我相信你尊敬的双亲已经在极乐世界里安息了。

艺伎学徒的培训过程充满了艰辛。然而,我非常钦佩那些历经磨炼后脱胎换骨成为伟大艺术家的人。数年前我造访祇园时曾有幸观赏了春季舞蹈,之后还参加了一个茶屋宴会,那次的经历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很满足,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为你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千代,艺馆可以让你免受漂泊不定的痛苦。我活到这么大的年纪,目睹了两代孩子长大成人,我深知普通的鸟儿极少能生出天鹅来。天鹅如果一直生活在它父母的树上就会死掉;所以那些天生丽质且天资聪颖的人必须在这个世界上为自己开辟一条路。

你的姐姐佐津去年深秋来过养老町,不过她很快又跟杉井家的男孩子跑了。杉井先生急切地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他的爱子,因此他请求你一有你姐姐的消息就立刻通知他。

你最诚挚的朋友

田中一郎

阿姨还没读完信,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涌,就像水冒出烧开的水壶一样。得知母亲或父亲去世已经够难受的了,但同时获悉双亲的死讯,以及姐姐一去不复返的消息……我立刻觉得自己像一只破碎的花瓶,站都站不住。我彻底迷失了,在房间里都辨不清方向。

你一定会认为我很天真,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还怀着母亲仍活在人世的希望。可我实在是没什么好指望的,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会抓住不放。在我试图从悲伤中找回自己时,阿姨对我很好,她不断安慰我说:“挺住,千代,挺住。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

当我终于可以说出话时,我问阿姨她是否能把灵牌竖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并代我拜拜它们——因为我承受不了自己去拜的痛苦。可她拒绝了,她说我应该对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不管自己的祖先。她帮我把灵牌立在楼梯口附近的一个架子上,这样我每天早晨就可以拜一拜它们了。“千万不能忘记他们,小千代。”她说,“他们是你童年所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