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4页)

我还来不及多想,就听见阿姨在大声叫我:

“千代!到这里来!”

于是,我就恍恍惚惚地走上了泥土走廊。如果阿姨对我说:“你想知道你的未来吗?好吧,仔细听着……”我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惊讶。但她没说什么,只是拿出一块正方形的白色丝绸,上面摆着两个发饰。

“拿着这些。”她对我说,“天知道初桃昨晚去哪里了;她回到艺馆时竟戴着另一个姑娘的饰物。她一定是比平时喝了更多的清酒。去学校找她,问问这些是谁的东西,然后把它们还掉。”

在我端详它们的时候,阿姨又给了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她要我办的其他事项,并吩咐我做完事就尽快回艺馆。

晚上戴着别人的发饰回家听起来也许不是那么奇怪,但实际上这跟穿着别人的内衣回家没多少区别。你要知道,为了保持她们特别的发型,艺伎不会每天都洗头发,所以发饰可算是一件非常私人的物品。阿姨甚至不想去碰它们,这就是为什么她拿它们时要垫一块方巾。她把发饰包起来交给我,这么一来它们看上去就像我几分钟前拿过的那个被破布包裹的蛾子。当然,除非你懂得如何解释一个暗示,否则它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站在那里注视着阿姨手中的丝绸包裹,直到她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快拿着啊!”后来,在去学校的路上,我打开包裹又看了一眼那两件发饰。其中的一件是一把落日造型的黑漆木梳,边缘围绕着一些金色的花朵图案;另一件是一根亚麻色的木簪,一端有一小颗以两粒珍珠固定的琥珀。

我在校舍外面等着,直到听见下课的铃声响起。不一会儿,穿着蓝白两色袍子的女孩子就蜂拥而出。初桃在我认出她前就发现了我,她和另一名艺伎一起朝我走来。你也许会纳闷她为什么也在学校里,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出色的舞者了,而且她无疑通晓作为一名艺伎所需要了解的一切事情。但事实上,即使是最著名的艺伎,也必须在她们的职业生涯里不断进修更高级的舞蹈课程,有些艺伎五六十岁还去学校上课。

“嘿,瞧。”初桃对她的朋友说,“我想这一定是一根芦苇。看看它有多高!”这是她嘲笑我的方式,因为我比她高出一指宽。

“阿姨派我来这儿,小姐。”我说,“她要我查出你昨晚偷了谁的发饰。”

初桃的笑容消失了。她从我手里夺过那个小包裹,将它打开。

“啊,这些不是我的东西……”她说,“你从哪里弄到它们的?”

“哦,初桃小姐!”另一名艺伎说,“你难道不记得了吗?你和加奈子两个人同宇和法官玩那个傻乎乎的游戏时,你们把发饰都拿下来了。加奈子回家时一定是戴着你的发饰,而你把她的戴回了家。”

“太恶心了。”初桃说,“你觉得加奈子上回洗头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怎么说,她的艺馆就在你的隔壁,你替我还给她,行吗?告诉她我以后会去取回我的发饰,叫她最好别盘算着把它们留下来。”

那名艺伎拿着发饰走了。

“噢,不要走,小千代。”初桃对我说,“我想让你看一个人,就是那边那个正穿过大门的年轻姑娘。她名叫一木美惠。”

我望望一木美惠,初桃似乎不打算再多介绍她的情况。“我不认识她。”我说。

“是的,你当然不认识她。她没什么特别的,有一点笨,和跛子一样笨拙。不过她快要成为一名艺伎了,而你却永远当不成。我想你会觉得这很有意思。”

我想这是初桃所能对我说的最残酷的话。一年半以来,我一直被迫从事女仆的苦役。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一条漫无尽头的长路,走在上面看不到一丝希望。我倒不是说我想成为一名艺伎,但我肯定不愿意一辈子做女仆。我在学校的花园里站了很久,看着与我同龄的年轻女孩互相聊着天鱼贯而过。她们可能只是回去吃午饭,可在我看来,她们是做完了一桩重要的事情,又要接着去做另一桩,过着有意义的生活;而我却只能回去擦院子里的踏脚石。当花园里的人都走光后,我开始担心这或许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暗示——祇园里的其他年轻女孩都会奔赴她们的前程,只有我一个人被大家抛在后面。这个念头把我吓坏了,我再也无法独自在花园里呆下去了。我走到四条街并转向加茂河。南伊豆剧院门口挂着巨大的横幅,宣告当天下午将上演一场名为《且慢》的歌舞伎表演,那是我们最著名的一出戏,可那时我对歌舞伎还一无所知。观众如潮水一般涌入剧院。男人们都穿着黑西服或和服,几个服饰艳丽的艺伎被衬得分外显眼,就像是浑浊的河水上漂着的秋叶。在这里,我又一次目睹热热闹闹的生活从我的身边走过。我赶紧离开大街,走上一条沿着白川溪的小路,可即使在那里,仍有一些男人和艺伎目标明确地在赶路。为了彻底摆脱这种想法带给我的痛苦,我朝白川溪走去,但残忍的是,连河水也有它流淌的目标——先流到加茂河,再流到大阪湾,最后流进内海。似乎所有地方都在给我同样的暗示。我靠在河边的一堵小石墙上哭泣。我是被遗弃在汪洋中的一座孤岛,非但没有过去,也不会有将来。不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到了一个荒无人迹的地方——然而,我却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怎么了,这么好的天气实在不该如此悲伤。”

一般来说,祇园大街上的男人是不会注意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女孩的,尤其是在我哭得像个傻瓜的时候。假如有个男人确实注意到了我,他肯定也不会和我说话,除非是叫我别挡着他的路,或诸如此类的事。然而,这个男人不仅耐心地同我讲话,而且态度非常友善。他对我说话的方式就好像我是一个大家闺秀——或许就像他一个好朋友的女儿。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象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公平、甚至友善地对待我——在那个世界里,父亲不会出卖他们的女儿。我周围喧嚣嘈杂的人声似乎消失了,或者至少是我感觉不到了。当我抬起头看着这个跟我讲话的男人时,我觉得自己仿佛把痛苦都留在了身后的石墙上。

我很乐意向你描述他,但我只想出一种表达方式——我要说说养老町的一棵树,它就立在临海的悬崖边。由于海风的作用,这棵树的表面和浮木一样光滑,而且我四五岁时,有一天在树上找到一张男人的面孔。就是说,我发现了一块盘子大小的光滑疤结,两边各有一块凸起像颧骨,它们造成的阴影像两个眼窝,眼窝下面稍鼓起来的部分就像鼻子。整张脸略微向一边倾斜,疑惑地凝视着我;我觉得它像男人的脸,这个男人和树一样非常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这张脸上有一种冥想的表情,我猜想自己是发现了一张菩萨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