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4页)

那个在街上和我说话的男人也同样有一张宽宽的平静脸庞。此外,他的容貌非常光洁安详,让我感觉他会一直平静地站在那里直到我不再悲伤。他大概四十五岁左右,灰色的头发从前额往后梳直。但是我无法长时间地注视他。他看上去实在是太优雅了,我只得面红耳赤地移开目光。

他的一边站着两个比他年轻的男人,另一边站着一名艺伎。我听见艺伎轻轻地对他说:

“唷,她不过是一个女仆!大概跑腿时绊到了脚趾。肯定很快就会有人来帮她的。”

“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你这么对别人有信心,严子小姐。”这个男人说。

“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真的,会长7,我认为您不该再浪费时间了。”

在祇园跑腿时,我经常听见有人被称呼为“部长”,偶尔也听到过“副社长”。但是我很少听见“会长”这个头衔。通常被称作“会长”的男人都是秃顶加蹙眉,在街上昂首阔步时身后总是簇拥着一批下属。我面前的这个男人跟一般的会长是如此不同,尽管我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也猜得出他的公司可能不很大。一个大公司的老板是不会停下脚步和我说话的。

“你是想跟我说呆在这里帮助她是浪费时间吗?”会长说。

“噢,不。”艺伎说,“只是没有时间可供耽搁了。我们可能已经赶不上演出第一幕了。”

“行了,严子小姐,你自己肯定也同样身处这个小姑娘的境地。你不能假装一个艺伎的生活总是那么简单。我认为你们所有的人——”

“我也身陷过她所处的境地?会长,您的意思是……我也曾当众出丑?”

这时,会长转身吩咐那两个年轻的男人带严子去剧院。他们鞠躬后就上路了,会长留下没有走。他看了我很长时间,我却不敢回看他。最后,我说:

“不好意思,先生,她说得没错。我只是一个傻姑娘……请您不要因为我误了看戏。”

“起来站一会儿。”他对我说。

我不敢违抗他,尽管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不过我显然是多虑了,因为他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替我擦去脸上的沙砾,那是我刚才从石墙上沾下来的。站得离他这么近,我都可以闻到他光洁的皮肤上的爽身粉味,这让我回想起大正天皇的侄子来我们小渔村的那一天。那位皇亲什么也没做,只是踏出轿车,走到出海口再走回来,朝跪在他面前的人群点了点头。他穿着一套西服,这是我头一回见到西服——虽然不应该,可我还是偷看了他几眼。我还记得他嘴唇上的胡须是精心修剪过的,和我们村里的男人截然不同,村里男人脸上的胡子都是乱糟糟的,就像路边的芦苇。天皇的侄子大驾光临之前,我们村里从来没出现过什么大人物。我想皇亲来的那天,那种高贵、隆重的气氛触动了我们每一个人。

在生活中,我们偶尔会碰到一些我们无法明白的事情,这是因为我们缺乏类似的经验。皇侄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震动;现在这位会长也是如此。他拭去我脸上的沙砾和眼泪后,用手指托起我的下巴。

“没事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他说,“可你却害怕看我。有人对你不好……要么就是你的生活不如意。”

“我不知道,先生。”我说,当然我的心里其实很明白。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谁也无法百分之百得到我们理应享有的福。”他告诉我说,接着他眯起眼睛,仿佛在说我应该认真琢磨一下他所说的话。

我巴不得想再看看他脸上光洁的皮肤,宽宽的眉毛,温柔的眼睛及上面大理石般的眼睑;但是我们的社会地位相差太悬殊了。最终,我还是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但立刻就红着脸移开了目光,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不过,让我怎么描述那一瞬间见到的景象呢?当时他正看着我,就像一个音乐家在演奏前看着他的乐器,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的一部分,他能看透我的内心。我真想成为他演奏的乐器啊!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

“你喜欢甜李子还是樱桃?”他问。

“先生,您是说……吃东西?”

“我刚才路过一个小贩,他在卖淋着糖浆的刨冰。我成年后才第一次尝到刨冰,可我像小孩子一样喜欢它的滋味。拿着这个硬币去买一份吃吧。把我的手帕也拿着,这样你吃完后就可以擦擦脸。”他说着,把硬币放在手帕正中,包成一卷,然后伸出手来让我拿。

从会长开口对我说话的那一刻起,我就忘记了自己正在等待一个关于未来的暗示。但当我看见他手里的手帕卷,便想起了包在破布里的蛾子,我明白自己终于等到了那个暗示。我接过手帕卷,朝他深鞠一躬表示感谢,很想告诉他我是多么感激他——虽然很多感受难以言表。我感谢他不是因为那个硬币,甚至也不是因为他不怕麻烦停下来帮助我。我感谢他,是因为……嗯,是因为某些我至今都无法解释清楚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他让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残酷无情,我们还能找到别的东西。

目送他走远,我的内心隐隐作痛——不过这是一种开心的痛,假如可以如此形容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度过了一个毕生最激动的夜晚,你看到它结束会有些忧伤;但是你依然会对它的存在心怀感激。在与会长短暂的不期而遇里,我从一个面对空虚人生倍感迷失的女孩蜕变成了一个有人生目标的人。大街上的一次偶遇竟能带来如此的变化,这似乎有些奇怪。不过有时候生活就是那样的,不是吗?我确实认为,如果你在那里见我所见,感我所感,同样的事情也可能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当会长的身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后,我立即冲到街上去寻找那个卖刨冰的小贩。那天并不是特别热,我也不怎么想吃刨冰;可吃刨冰能延长我邂逅会长的感觉。所以我买了一纸杯淋着樱桃糖浆的刨冰,又走回去坐在石墙上吃。糖浆的滋味似乎很刺激,也很复杂,我猜这只是因为我的情绪太激动了。假如我是一名像严子那样的艺伎,我想一个像会长那样的男人可能会花时间跟我在一起。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羡慕一名艺伎。当然,我原本就是被带到京都来做艺伎的;可是在此之前,只要有机会,我就会立刻逃跑。现在,我领悟到一件被自己忽视的事情:对我而言,重要的不是如何成为一名艺伎,而是做一名艺伎。如何成为一名艺伎……这个,不能算是生活的目标。但是,做一名艺伎……如今我意识到这是一块通往别处的踏脚石。如果我没猜错,会长的年纪大概不超过四十五岁。许多艺伎在二十岁时就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个叫严子的艺伎大概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我还是一个孩子,将近十二岁……可是再过十二年,我就二十多岁了。那么会长呢?那个时候他应该不会比现在的田中先生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