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4页)

最后一项改变就是南瓜不用再做杂务了。她被告知把时间都用在练习艺伎所必须掌握的各种技艺上。通常女孩们不会有如此多的练习机会,但是可怜的南瓜学得很慢,别人专心需要练的东西她还需要额外加班。她每天都要跪在木板通道上练好几个小时三味线,舌头吐在外面,歪向嘴的一边,仿佛她正试图舔干净自己的脸颊,我光看她练琴的样子就觉得辛苦。每当我们的目光相遇,她都会朝我笑一笑;确实,她的脾气好得无与伦比。可是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忍耐生命中永无休止的等待,我不愿再去等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它永远也来不了,却又是我唯一可能得到的机会。为了早日实现理想,现在我必须注意观察机会之门何时朝别人敞开,以便将别人的机会变成自己的机会。有些夜晚当我上床睡觉时,我会把会长给我的手帕摊在床垫上,手帕上有一股浓郁的爽身粉味,闻着它我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会长的形象、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脸上的感觉以及那天我遇见他时所坐的硬石墙。他就是我的菩萨,一定会帮助我。我想象不出他要怎样来帮我,但是我祈祷能获得他的帮助。

奶奶死了将近一个月后,一天,新来的女仆中有一个跑来跟我说门外有位客人找我。那是一个十月的下午,天气热得反常,我浑身是汗,因为我正在用老式的手动吸尘器清理楼上南瓜房间里的榻榻米垫子,那个房间在不久以前还是属于阿姨的。南瓜习惯把饼干偷拿到楼上去吃,所以她房间里的榻榻米需要经常打扫。我用一块湿毛巾迅速地把自己擦了一下,便冲下楼去,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穿女仆和服的年轻女子。我跪下来向她鞠躬。看她第二眼时,我才认出她就是几周前陪伴豆叶来我们艺馆的那个女仆。看见她站在那里,我很不好受。我觉得自己肯定是有麻烦了。但当她示意我走下台阶朝外走时,我便穿好鞋子跟随她走到了街上。

“你经常被派出去办事吗,千代?”她问我。

距我上回企图逃跑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所以我不再被禁闭在艺馆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可我还是对她如实相告。

“那就好。”她说,“你安排一下,明天下午三点在白川溪上的小桥等我。”

“是的,夫人。”我说,“但我能问为什么吗?”

“你明天就会知道了。”她皱皱鼻子回答道,我怀疑她是不是在戏弄我。

豆叶的女仆要我跟她去某个地方,我当然不会觉得高兴——我猜她大概是要我跟她去见豆叶,让我为过去所做的事情挨一顿骂。不过第二天我还是说服南瓜派我出去办一件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南瓜很担心会惹上麻烦,直到我许诺会想办法报答她。于是三点钟时,她在庭院里叫我:

“千代小姐,你能出去替我买一些新的三味线弦和歌舞伎杂志吗?”为了让她受教育,她被要求阅读歌舞伎杂志。接着我听见她用更大的声音说:“可以吗,阿姨?”但是阿姨没有回答,因为她正在楼上睡觉。

我离开艺馆,沿着白川溪走到一座通往祇园本吉町区的拱桥。天气温暖宜人,街上有不少男人和艺伎边散步边欣赏沙沙作响的樱桃树,有些树的枝叶垂得很低,都碰到了水面。在桥附近等待时,我看见一群慕名来参观祇园地区的外国游客。我不是第一次在京都见到外国人,但我还是觉得他们的模样很奇怪,发色鲜艳的大鼻子女人穿着长裙,颇为高大自信的男人走路时鞋跟把路面踩得噔噔作响。一个男人指着我用外语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们所有的人都转过来看我。我觉得尴尬极了,只得假装在地上找东西,这样我就能蹲下身子把自己藏起来。

最后,豆叶的女仆终于来了;正如我所害怕的那样,她领我过了桥,沿着小河走到一扇大门边,就是上次初桃和光琳逼我上楼还和服的那家人。我还要为同一件事情承担更多的麻烦,这似乎对我也太不公平了——更别说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女仆给我拉开门,我爬上光线灰蒙蒙的楼梯。在楼梯的顶端,我们两个脱掉鞋子走进公寓。

“千代来了,小姐。”她喊道。

接着我听见豆叶在后面的房间大声说:“知道了,谢谢你,辰美!”

年轻的女仆把我领到敞开的窗户下的一张桌子旁,我在一个垫子上跪下,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很快,另一个女仆给我端进来一杯茶——原来,豆叶的女仆不止有一个,而是有两个。我当然没有料到有人会给我上茶;事实上,自从几年前在田中先生家吃了一顿晚饭后,此等美事就再也没有轮到过我。我向她鞠躬表示感谢,并拿起茶杯啜了几口,以免显得无礼。之后,我坐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无事可做,只能听听屋外白川溪的水流过齐膝高的小瀑布时发出的淙淙声。

豆叶的公寓不是很大,但十分雅致,屋内漂亮的榻榻米垫子明显都是新的,因为它们闪烁着一种可爱的黄绿色光泽,还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稻草香。假如你仔细端详榻榻米垫子,就会注意到垫子四周镶的通常都不过是一条深色的棉质或亚麻质地的滚边,但这些垫子四周的滚边却是丝绸做的,上面还有绿色和金色的图案。房间里,不远处的壁龛内悬挂着一幅漂亮的书法卷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著名的书法家松平功一送给豆叶的礼物。卷轴下方的木质壁龛基座上摆着一捧盛开的山茱萸,盛花的容器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深黑色釉盘,盘子上有明显的釉裂。我觉得这个浅盘看上去怪怪的,但实际上把它送给豆叶的不是别人,正是在二战后被视为人间国宝的濑户黑陶艺大师吉田作治。

最后,豆叶终于从后面的房间里出来了,她穿着一件华丽的乳色和服,和服的下摆处有水纹图案。她朝桌边姗姗走来时,我转过身在垫子上向她深深地鞠躬。她到了桌边,在我对面跪下,喝了一口女仆给她上的茶,然后说:

“喏……千代,是吧?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你今天下午是怎么从艺馆跑出来的?我敢肯定新田夫人不喜欢她的女仆大白天出去办私事。”

我当然料不到她会问这种问题。事实上,我根本想不出说什么,尽管我知道不作回答会显得很无礼。豆叶只是啜着茶,望着我,完美的鹅蛋脸上亲切和蔼。最后,她说:

“你是以为我要责骂你吧。但我只是关心你有没有因为来这里而给自己惹麻烦。”

听到她这么说,我长出了一口气。“我没事,小姐。”我说,“有人派我出来买歌舞伎杂志和三味线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