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5页)

更糟糕的是,袖子既长又宽的和服本身也很重。我倒不是说和服的袖子会从手上一直垂到地上。你或许已经注意到,当一位穿着和服的女人伸出手臂时,袖子下端会垂下来形成一个口袋。我们把这个宽松的口袋称为“富瑞”,艺伎学徒穿的和服富瑞会特别长。女孩子一不小心就会把它拖在地上。跳舞的时候,如果她不把袖子绕着前臂缠上几圈,肯定会被它绊倒。

几年后,一位京都大学的著名科学家某晚喝得烂醉后,对艺伎学徒的服饰做了几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评价。“中非的山魈经常被视作灵长目动物中最艳丽的一群,”他说,“但我认为祇园里的艺伎学徒也许才是最绚丽多彩的灵长目动物!”

终于到了豆叶和我举行结拜姐妹仪式的日子。我一早沐浴完毕,上午剩余的时间就都花在穿着打扮上了。化妆和发型的最后步骤是由阿姨帮我完成的。由于我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蜡和化妆品,我有一种脸部完全麻木的奇怪感觉。每次触摸自己的脸颊,我只能隐约感觉到手指对皮肤的压力。我摸了太多次脸,所以阿姨不得不给我补妆。之后,我坐在镜子前端详自己,一件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知道这个跪在梳妆台前的人是我自己,但镜子里的女孩子看上去是如此陌生,让我居然伸出手去摸她。她化着艺伎的浓妆,雪白的脸庞上,除了被染成柔粉色的双颊,还盛开着一抹艳丽的红唇。她的头发上插着许多娟花和谷穗,身上穿着一套正式的黑色和服,上面有新田艺馆的纹饰。最后我好不容易站起来,走到大厅,当我在穿衣镜里看到自己的全身,更是吃惊不已。我的和服上绣着一条巨龙,从下摆的边缘一直盘旋到我大腿的中部。龙的鬃毛是由上过红漆的美丽丝线绣成的,爪子和牙齿是银色的,双眼则是金色的——绣线是由真金制成的。我不禁热泪盈眶,不得不抬头望着天花板,以免泪水滚落到我的脸颊上。离开艺馆之前,我把会长给我的手帕塞进宽腰带里以求好运。

阿姨陪我来到豆叶的公寓,我向豆叶表达了我的感激之情,并发誓会尊重她、报答她。然后,我们三人一起来到祇园的神庙,在那里豆叶和我拍手,向众神宣布我们将很快结成姐妹。我祈求众神在未来的几年保佑我,接着我闭上眼睛感谢他们实现了我三年半以前许下的愿望,让我成了一名艺伎。

结拜仪式将在一力亭茶屋举行。毫无疑问,那是全日本最有名的茶屋,历史相当悠久,十八世纪初一位著名的武士就曾藏身于此。不知道你是否听过“四十七个浪人”11的故事——四十七个浪人为他们主人的死报仇雪恨,然后便切腹自杀——唔,他们的首领就是藏在一力亭里策划了那场报复行动。祇园里大部分的一流茶屋,在街上是看不见它们的门面的,只能看见它们朴素的入口,但一力亭的门面却像树上的苹果一样显眼。它坐落在茂生大街上知名的一角,四面环绕着一堵光滑的杏黄色围墙,屋顶上铺着瓦片,在我看来就像是一座宫殿。

豆叶的两个妹妹和我们艺馆的妈妈也赶来参加仪式。当我们所有的人在茶屋外面的花园集齐后,一个女仆领着我们走过门厅,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美丽走廊,来到后面的一间小榻榻米房。我以前从未置身于如此优雅的环境。每一件木制饰物都光泽熠熠,每一面灰泥墙壁都光滑如丝。我闻到“黑烧”带点烟尘气的甜甜香味——这是一种柔灰色的粉末状香料,是由烧焦的木头研磨成的。“黑烧”非常老式了,连豆叶这么传统的艺伎也更偏爱使用西方的东西。但是过去历代艺伎身上的黑烧香气依旧在一力亭里萦绕。如今我的一只木头瓶子里还保存着一些黑烧,每当闻到它的气味,我就仿佛回到了从前。

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也出席了仪式,但整个仪式从头到尾只持续了大约十分钟。一个女仆用托盘端来几杯清酒,豆叶和我必须共饮一杯。我先拿起一杯酒喝三口,然后把杯子递给豆叶,她也要喝三口。如此喝完三杯酒,仪式就结束了。从那一刻起,我不再是千代了,而是艺伎新手小百合。在做艺伎学徒的头一个月里,年轻的艺伎被称作“新手”,她不能离开姐姐单独表演舞蹈或接待客人,事实上除了观摩学习,她基本不做别的事情。至于我的名字“小百合”,这是豆叶和她的算命先生讨论了很久才选定的。决定一个名字的好坏,发音不是唯一的因素,名字里每一个字的意思也非常重要,甚至不可以忽视笔画的数目——因为数字有幸运与不幸运之分。在我的新名字“小百合”中,“小”的意思是“一起”;“百”指的是生肖中的“鸡”——把它放在名字里是为了平衡我命中的“五行”;“合”的意思是“理解”12。我的艺名与豆叶的名字没什么关系,是因为据算命先生测算,所有与“豆叶”有关的名字碰巧都是不吉利的。

我觉得“小百合”是一个可爱的名字,但是不再被唤作“千代”总是感觉怪怪的。仪式结束后,我们到另一个房间享用午餐“红米饭”,就是米和红豆混在一起煮成的饭。我只象征性地尝了几口,心里惴惴不安,一点儿也不觉得是在庆祝。茶屋的女主人向我提了一个问题,当我听见她叫我“小百合”时,我意识到是什么在困扰我了。我的不安源于:那个光着脚从池塘跑向醉屋的小女孩“千代”不复存在了。

豆叶打算下午带我去祇园四处转转,把我介绍给与她有来往的各家茶屋和艺馆的女主人。但我们吃完午饭没有马上出发。豆叶把我带进一力亭茶屋的一个房间,吩咐我坐下。当然,一名艺伎从来不会穿着和服真正地“坐下”;我们所谓的“坐下”大概就是别人所说的“跪下”。不管怎么说,我“坐下”后,她的脸色很不满,叫我把动作重做一遍。身上的袍子是那么累赘,我试了好几遍才把动作做对。豆叶给了我一个葫芦状的饰物,并教我如何将它挂在我的宽腰带上。这个葫芦是空心的,分量很轻,被认为可以用来抵消身体的沉重感,许多笨拙的年轻学徒都靠它来防止自己摔倒。

豆叶和我谈了一会儿话,接着正当我们准备离开时,她又叫我给她倒一杯茶。茶壶是空的,但她叫我假装倒茶。她想看看我倒茶时是如何应付我的大袖子的。我认为自己很清楚她要看什么,做动作时尽了全力,但她还是很不满意。

“首先,”她说,“你在往谁的杯子里倒茶?”

“您的杯子!”我说。

“啊,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不必刻意讨好我。假装我是别人,那我是男人还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