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4页)

豆叶和我一直在驻足聆听,但听到这里,豆叶轻轻地推了我一下,我们便一起走出了小巷。豆叶停步朝大街各处望了望,说:

“我在想我们可以去哪里,但是……我连一个地方都想不出来。如果那个女人能在这里找到我们,那我估计我们去祇园的任何地方都会被她发现。在我们想出新计划前,你还是先回你们艺馆去吧,小百合。”

以上的这些事情过去几年后,正是二战时期,一天下午在一场在枫树下举办的宴会上,一名军官从枪套里拔出手枪,把它放在草垫上向我炫耀。我记得自己当时被手枪的美丽震住了,金属闪烁着幽暗的灰光,线条平顺完美。抹过油的木制枪柄上有许多华丽的木纹。不过当我听军官讲故事时,一想到枪的真正用途,我就再也不觉得它美了,只能感受到它的恐怖。

初桃破坏了我的初次亮相后,她在我心里的形象就和枪一样恐怖。这倒不是说我过去从来不觉得她坏,但那时我总是很羡慕她的美丽,而现在我不会再羡慕了。我本该每晚出去参加许多宴会,有十到十五个宴会,可是现在我被迫留在艺馆内练习舞蹈和三味线,仿佛我的生活毫无变化,还是跟前一年一样。当盛装的初桃在走廊里与我擦肩而过时,她化着白妆的脸在深色袍子的映衬下,就像夜空中的明月,我敢肯定即使是瞎子也会觉得她非常美丽。可我看见她,没有任何感觉,只有仇恨,连耳朵里听到的脉搏跳动声都充满了恨意。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数次被召去豆叶的公寓。每一次,我都希望她会说她已经找到了躲避初桃的办法,但她只是要我帮她办一些不能托付给女仆的差事。一天下午,我问她是否知道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

“恐怕你目前是被社交界驱逐出境了,小百合小姐。”她回答,“我希望你能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去击溃那个邪恶的女人!不过在我想出办法以前,你跟着我在祇园转悠对你没有好处。”

当然,我听到这话感到很失望,但豆叶说得很对。初桃对我的讥讽会破坏我在男人眼里的形象,甚至还会让祇园里的女人看不惯我,所以当下我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好。

所幸的是,豆叶神通广大,还是不时设法为我安排一些可以安全出席的活动。初桃或许堵死了我在祇园的通路,但她无法把祇园以外的整个世界都堵死。当豆叶去参加祇园外的活动时,她经常邀我同去。一次,豆叶受邀去神户为一家新工厂剪彩,我就跟着她坐火车去了那里。另一次,我和她一起陪同日本电话电报公司的前任社长乘着豪华轿车游览京都。这次观光之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这是我第一次领略到小小祇园以外的京都风情,当然也是我第一次乘坐轿车。那些年里,我其实真的不了解穷人们的生活有多艰难,直到我们沿着城南的河边行驶,看见许多蓬头垢面的妇女在铁轨边的树下哺育她们的孩子,男人们穿着破烂的草鞋蹲在草丛中。我倒不是说穷人从来不会出现在祇园,但我们确实极少见到这些忍饥挨饿、穷到连澡都洗不起的农民。我从未想到自己——一个受初桃欺凌和奴役的女孩——在大萧条时期过的日子居然还算是不错的。但是那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幸运。

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从学校回来发现一张字条上写着让我带上化妆品尽快赶去豆叶的公寓。当我到了那里,一丁田先生(与别宫先生一样是穿衣师)正在后屋的一面穿衣镜前给豆叶扎腰带。

“赶快去化妆。”豆叶对我说,“另一个房间里摆着我为你选好的和服。”

按祇园的标准来看,豆叶的公寓算是很宽敞的了。除了可以铺六张榻榻米垫的主室,还有另外两个小房间——一间是比女仆房大一倍的穿衣室,另一间是她的卧室。在她的卧室里,有一张新制的蒲团,女仆把给我穿的那套和服摊在上面。我望着床垫有点困惑,上面铺着的床单平滑得犹如初雪,肯定不像前一晚刚被豆叶睡过的样子。我一边纳闷,一边换上自己带来的棉质袍子。当我开始化妆时,豆叶向我说明了她召我来的原因。

“男爵回城里来了。”她说,“他会来这里吃午饭。我想让他见见你。”

我还没有机会提到这个男爵,不过豆叶所指的松永恒义男爵就是她的旦那。如今日本已经不再有男爵、伯爵了,但在二战以前我们是有的,松永恒义男爵无疑是最富有的贵族之一。他的家族控制着日本最大的银行之一,在金融界非常有影响力。原本是他的哥哥继承了男爵的封号,但他哥哥在犬养毅首相内阁任职大藏大臣时被暗杀了。那会儿,豆叶的旦那已经三十多岁了,他不但继承了男爵的封号,而且获得了他哥哥所有的财产,包括一栋位于京都、离祇园不远的豪宅。由于生意的关系,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东京,当然他在那里也有别的原因——多年以后我得知他在东京的赤滨艺伎区还有一个情妇。能担负得起一个艺伎情妇的男人已经很少了,可是男爵却养了两个。

既然知道了豆叶下午要陪她的旦那,我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她卧室的蒲团铺上了新床单。

我迅速换上了豆叶为我准备的服装——一件浅绿色的底袍,以及一件下摆上绣着松树图案的赤褐与鹅黄两色的和服。这时,豆叶的一名女仆从附近的餐馆用一只大漆盒子带回了男爵的午饭。盒子里面的食物都用盘子或碗盛着,可以像在餐馆里一样,直接端上桌子。盒子里最大的一个漆盘上盛着两条烤咸鲇鱼,鱼肚朝下,仿佛它们正在河里一起游泳;盘子的一边趴着两只蒸螃蟹,这种体积很小的螃蟹是可以整只吃下去的;在黑漆盘的边缘撒着一道弯曲的盐粒,代表螃蟹刚爬过沙滩。

几分钟后,男爵就到了。我透过拉门的缝隙往外偷看,看见他站在门口,豆叶正在帮他脱鞋子。他给我第一印象就像是一颗杏仁或者类似的坚果,因为他的身材既小又圆,给人以一种沉重感,尤其是他的眼睛周围。那个年代很流行蓄胡子,男爵的脸上也有一些长长软软的毛,我敢肯定它们是他留的胡子,可在我眼里它们更像是某种装饰物,类似有时被用来撒在米饭上的细条海苔。

“噢,豆叶……我真是累死了。”我听见他说,“我太讨厌乘火车长途跋涉了!”

最后,他踏出鞋子,迈着轻快的小碎步穿过房间。那天一大清早,豆叶的穿衣师就从门厅对面的储藏室里拿出一把极松软的椅子和一块波斯地毯,摆在窗户的附近。男爵在那里坐下;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豆叶的女仆过来朝我一鞠躬,然后轻轻一推,把门关严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