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4/4页)

我在豆叶小小的穿衣室里至少呆了有一个小时,期间我听见女仆进进出出伺候男爵用餐。偶尔我还能听见豆叶的声音,但主要都是男爵在说话。有一度,我以为他在对豆叶发脾气,但后来我听明白了,原来他只在抱怨自己昨天碰到的一个男人,此人问了一些让他不高兴的私人问题。最后饭总算是吃完了,女仆开始上茶,豆叶就唤我去。我走出穿衣室,在男爵的面前跪下,心里十分紧张——因为我过去从来没有碰到过贵族。我鞠躬请他多多关照,本以为他会对我说点什么,但他似乎正在环视公寓各处,几乎压根就没注意到我。

“豆叶,”他说,“你过去挂在壁龛里的卷轴到哪里去了?那好像是一幅水墨画——比你现在挂着的东西要好多了。”

“男爵,现在挂着的这幅卷轴是松平功一亲笔写的一首诗,它已经挂在那儿快四年了。”

“四年?难道我上个月来时见到的那幅水墨画不是挂在那儿的吗?”

“不是的……不过不管怎么说,男爵已经有将近三个月没有光临寒舍了。”

“怪不得我觉得这么累。我一直说自己应该多花点时间呆在京都,可是……唔,事情总是一桩接着一桩,没完没了。让我们瞧一瞧我说的那幅卷轴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距我上回见到它已经过去四年了。”

豆叶吩咐女仆从壁橱里取出卷轴,派我负责展开它。我的双手抖得非常厉害,当我把画打开给男爵看时,它竟然从我的手里滑掉了。

“小心点,姑娘!”他说。

即使在鞠躬致歉后,我依然觉得万分尴尬,不禁一再瞟男爵,看他是否在生我的气。当我展开卷轴给他看时,他似乎看我多于看画。不过,那不是责备的眼光。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的目光里满是好奇,这让我更觉难为情了。

“这幅卷轴远比你现在挂在壁龛里那幅吸引人,豆叶。”他说。但他好像还是在看我,并且当我瞥他时,他也没有把目光移开。“不管怎么说,书法都太老气横秋了。”他接着说道,“你应该把那东西从壁龛里拿下来,重新挂上这幅风景画。”

豆叶别无选择,只得按男爵的建议做;可她居然有办法表现得很自然,仿佛她也认为那是个好主意似的。当女仆和我取下壁龛里的书法,挂上风景画后,豆叶叫我过去给男爵倒茶。若从上面俯瞰,豆叶、男爵和我——我们三人恰好形成了一个小三角形。当然,都是豆叶和男爵在说话;我只是茫然地跪在那里,像一只身处鹰巢的鸽子。我曾幻想自己也能接待豆叶所接待的那些客人——不仅有男爵这样的大贵族,还有会长之类的贵客。不过,几天前我跟豆叶去见那位指挥时……连指挥都没怎么看我。先前我就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陪伴男爵,现在我更是再次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来自渔村的无知女孩。初桃会不惜一切死死压制我,让我永远没有机会接近任何一个来祇园的男人。无论如何,我想自己可能不会再见到松永男爵了,大概也永远不会再碰到会长。有没有可能豆叶意识到我前途无望后,就任我在艺馆里慢慢凋零,就像抛弃一件稍微有些磨损的和服,尽管它也曾美美地挂在商店里?男爵——我开始发现他是一个有些神经质的男人——他俯下身去抠豆叶桌子上的一道痕迹,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最后一天见到他时,他也在用手指甲抠木头缝内的污垢。假如父亲看到我跪在豆叶的公寓里,穿着一身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昂贵的袍子,对面坐着一位男爵,身边坐着全日本最著名的艺伎之一,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其实,我根本配不上这样的环境。想到包裹在自己身上的艳丽丝绸,我突然有一种被美丽淹没的感觉。此时此刻,美丽本身所蕴涵的痛苦与忧伤,深深地触动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