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4页)

“难道她不是最可爱的人儿吗?”她挺有礼貌地对延说道。接着她故作夸张地感叹了一声,好像刚才几分钟是她经历过的最浪漫的时刻,然后便走了,这正如我所愿。

不消说,男人的性情各不相同,正如灌木会在不同的时节开花。虽然相扑比赛后才几星期,延和会长好像都对我产生了兴趣,但直到几个月后,无论是螃蟹医生还是内田都还没有音讯。豆叶很清楚,我们得一直等着,而不是再找借口去接近他们,但最后她自己也等得受不了,就在一天下午到内田那里去查探消息。

原来,上次我们拜访过他不久,他的猫被獾咬了,没几天就受感染一命呜呼,结果内田又开始借酒消愁。一连几天,豆叶都去拜访他,想让他的心情好起来,后来他总算好像拐过弯来了。她让我穿上一件镶着多彩花边的淡蓝色和服,稍微用上一点西式的化妆品,她说这能“显出棱角”,还让我带上一只珍珠白的小猫作为礼物,我不知道这花了她多少钱。我觉得小猫很讨人喜欢,但内田没怎么注意它,只一个劲眯缝着眼打量我,头一会儿偏到这边,一会儿偏到那边。几天后,传来消息说他要我去他的画室当模特。豆叶告诫我不要和他说一个字,还让她的女仆辰美陪我同去。辰美一下午都在堆放草稿的角落里打盹。内田把我从一个位置挪到另一个位置,发疯似地调着颜料,在宣纸上画了几笔,又把我挪开。

如果你到过日本各地,看到内田在那年冬天和以后几年以我为模特创作的许多作品——比如挂在大阪住友银行会议室的就是他迄今仅存的一幅油画——你可能会觉得给他做模特是件惬意不过的事,事实上却是无聊透顶。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很不自在地坐上一个小时或更长时间。我总记得我很口渴,因为内田从不给我饮料喝,甚至我自己用密封罐带去的茶水,也会被他放到屋子的另一头,免得分散他的注意力。我遵照豆叶的嘱咐,从不和他说一个字。二月中旬那个难受的下午,我本想和他说几句,但还是没开口。内田总是坐在我对面,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一边咬着嘴角上的黑痣。他有一大堆颜料和冰镇水,但是不管他怎么调和蓝色和灰色颜料,就是得不到满意的结果,最后少不了把颜料泼到外面的雪地里去。下午作画的时候,他盯着我的目光里透出烦闷来,火气越来越大,终于把我打发走了。后两周我都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不久发现他又酗酒去了。豆叶责备我不该把事情弄到这地步。

说到螃蟹先生,我初次和他会面时,他满口许诺会在白井茶屋邀见豆叶和我,但六个星期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有收到他的片言只语。豆叶逐渐焦急起来。我仍然不知道她要扳倒初桃的计划究竟如何,但我想这就像活动门上的两个铰链,一个是延,另一个是螃蟹医生。她想拿内田干什么,我说不好,但我觉得这是另外一个独立的项目,而肯定不是计划的核心部分。

终于在二月下旬,豆叶在一力亭茶屋遇见螃蟹医生,了解到他一直忙于大阪一所新医院的开张。现在大部分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他希望能在下周请我去白井茶屋再续前缘。你一定记得豆叶说过我在一力亭茶屋一露面,就会请约不断的,所以螃蟹医生才邀请我们去白井茶屋。当然了,豆叶真正的意图是要避开初桃。我在为与医生的第二次相见而做准备时,心里忐忑不安,总担心初桃还是能找到我们。不过一看到白井茶屋,我几乎要大笑失声,这个地方初桃是绝对不会来的。它让我想到一树繁花中一朵枯萎的小花。哪怕在大萧条后期,祇园仍能欣欣向荣,但这家白井茶屋本来就没什么分量,现在只能一路不景气了。像螃蟹医生这样的有钱人竟来光顾,唯一的理由是他并非一直有钱。他早年的时候,白井可能已是他所能去的最好的茶屋了。后来他虽然能去一力亭茶屋了,但并不意味着他要和白井茶屋一刀两断。男人有了情妇,也不是转身就和妻子离婚。

那天傍晚在白井,我斟酒,豆叶讲故事。螃蟹医生坐着的时候,胳膊肘撑得很开,有时碰到了我们就点头道歉。我发现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大部分时间总是透过一副小圆镜片眼镜看着桌子,不时地塞片生鱼片到胡须下面,这样子让我想到一个小男孩把什么东西藏到了地毯下。那天晚上我们告辞的时候,我想我们是失败了,以后不大会见到他了,因为一般来说,如果男客不能尽欢的话就不会费事再到祇园来。然而结果却是后一周他就邀请我们。此后数月,几乎每周都邀请我们。

与医生的关系发展顺利,直到三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做了件蠢事,差点毁掉了豆叶的精心策划。我相信有很多年轻姑娘自毁前程往往是因为拒绝做一件别人要她做的事,或者冲撞了某位贵人,或者类似的事情,但我犯的错误微不足道,我甚至压根没有留意到。

这事发生在艺馆,前后只有一分钟。一个冷天,午饭后不久,我正抱着三味线跪坐在过道的木头地板上。初桃蹓跶过来上厕所,要是我穿着鞋子,我会马上走到泥土走廊上给她让开道。可是实际上我挣扎了几下才起来,手脚都快冻僵了。若是我动作快一点,初桃也许不会耐烦和我讲话,可就在我起身的时候,她说:“德国大使到镇上来了,可南瓜腾不出时间去接待他。你为什么不请豆叶安排一下,让你代替南瓜去呢?”说完她笑了一声,好像我去做这件事情就和把一盘橡果壳端给天皇一样地可笑。

当时德国大使的来访在祇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九三五年那时候,一个新政府刚刚在德国上台,虽然我不大懂政治,也知道那些年日本和美国的关系日渐疏远,很想给这位新上任的德国大使留下一个好印象。祇园里每个人都在猜想谁会有这个荣幸去接待即将到来的德国大使。

初桃这么和我说的时候,我本该羞愧地垂下头,大大地展示一番自觉不能和南瓜相提并论的可怜样。可当时,我正在心里默想我的景况已有了多大改善,豆叶和我又多么成功地把计划——不管是什么计划——瞒住了初桃。凡是初桃对我说话,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微笑,可当时我把表情装得像戴了副面具,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泄漏出去。初桃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本该立即意识到她心里想到了些什么。我很快让到一旁,她走过去了。我以为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几天后,豆叶和我又去白井茶屋见螃蟹医生。但是推开房门时,我们发现南瓜正在穿鞋准备离开。我见到她,大惊失色,她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接着初桃也走到了门道里,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初桃比我们棋快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