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3/4页)

人人皆知受伤的老虎很危险。因此接下来几周的晚上,豆叶坚持要我们在祇园跟踪初桃。一来是因为豆叶希望盯着初桃,如果初桃找到延,把我日记的内容透露给他,我们谁也不会奇怪,她还会透露我对“哈先生”隐藏的情感,延或许会猜出他是会长。但更重要的是,豆叶想让初桃的日子更难过。

“如果你要打碎一块木板,”豆叶说,“从中间开个裂缝不过是第一步。你用尽全力锤击木板,直到它一折为二,这才算成功。”

所以每天晚上,除了有不得不赴的请约外,豆叶总在傍晚时分到我们艺馆,初桃一出门,就跟在后面。豆叶和我并不总在一起,但我们总有一个会花掉晚上的部分时间,一场宴会一场宴会地跟踪初桃。第一天晚上我们这么做,初桃假装一笑置之。但到了第四天晚上,她眯缝起双眼对我们怒目而视,伺候起客人来也是强颜欢笑。到了下星期的周一或周二,她突然在巷子里一个转身截住了我们。

“让我来瞧瞧,”她说,“狗跟主人,你们两个也到处跟着我,东嗅嗅西闻闻。所以我想你们是想当狗吧!要不要告诉你们,我是怎么对付我不喜欢的狗的?”

说罢,她抬起手来就往豆叶的脑袋一侧打。我尖叫起来,这让初桃停下来想她到底干了什么。她怒火燃烧的眸子瞪了我一阵子,没等火冒出来就走了。巷子里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有几个就走过来查看豆叶是否无恙。她说她没事,又难过地说道:“可怜的初桃!一定是医生说的那样,她脑子出问题了。”

当然,没有医生这么说过,但豆叶的话如愿奏效。不久谣言传遍了祇园,说是有个医生说初桃的精神不稳定。

几年来,初桃一直和著名歌舞伎演员坂东正次郎六世过从甚密。正次郎是一位“女形”,就是说他总是扮演女性角色。一次在一本杂志的访谈中,他说初桃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他在舞台上也经常模仿她的姿态,以使自己显得更有魅力。因此你可以想见,正次郎每次来镇上,初桃都会去拜访他。

一天下午,我听说正次郎即将参加先斗町艺伎区茶屋的晚宴。先斗町与祇园隔河相对。我是在为一群海军军官饯行会上做茶道表演时听来的。之后我冲回艺馆,但初桃已经穿好衣服溜出去了。她这做法和我以前一样,早早出门以免被人跟踪。我急于告知豆叶听到的事情,所以我径直去她寓所。不巧的是,她的女仆告诉我她半小时前去“上香”了。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豆叶去了祇园东角的小寺庙,给那三个地藏菩萨上香,那是她出资供在庙里的。你知道,一个地藏菩萨就是纪念一个死去孩子的灵魂,豆叶按男爵的要求堕胎三次,便是这三个地藏菩萨。如果是其他情况,我会去找她,但我不便去打扰她这种私事,此外她大概也不想让我知道她去了那里。于是我便呆在她寓所里,边等边让辰美给我上茶。豆叶终于面带倦容地回来了,我不想一开口就提这事,于是我们聊了一会即将到来的“古风节”,豆叶被指派在其中表演《源氏物语》作者紫式部的角色。最后豆叶把目光从她的红茶上——我到来之前,辰美一直在烤茶叶——抬起来,笑了一笑,我便告诉她我今天下午的发现。

“太好了!”她说,“初桃开始松懈下来,以为摆脱我们了。正次郎会在宴席上对她大加关注,这样一来她又会得意了。那么你我就像巷子里刮去的一阵恶臭,彻底把她的晚上毁掉。”

鉴于初桃这么多年来如此狠毒地对待我,我又是多么恨她,我以为自己必定会对此计划欢欣鼓舞。但是不知怎么,阴谋迫害初桃并不如我想的那么快活。我不禁想起我孩提时代,一个上午,我在我们那个醉屋附近的池塘里游泳,突然感到肩膀上一阵灼痛。一只黄蜂蜇了我,正挣扎着逃走。我只顾喊叫,一点都没想要怎么办,一个男孩把它抓下来,捏着翅膀按到石头上,我们一起商讨该怎么弄死它。我被它蜇得这么痛,当然对它不存好心。但我想到这个挣扎着的小东西只能眼睁睁地等死时,心里却大大地不忍起来。我对初桃也有这种感觉,那些夜晚我们在祇园跟踪她,逼得她只能回艺馆来躲避我们,我觉得我们几乎已经是在折磨她了。

总之,当晚九点左右,我们渡河到先斗町。先斗町和祇园不同,它是沿河的一条长街,跨越多个街区。人们依据它的形状,称它为“鳗鱼之床”。那晚秋意微寒,但正次郎的宴会还是设在户外的一条木敞廊上,下面用桩子撑在水面上。我们走进玻璃门时,没人特别注意我们。敞廊上点着纸灯,颇有情调,对岸一家酒店的灯火映着泛金的河水。正次郎正坐在中间,用他抑扬顿挫的声音讲故事,大家都在听着。你真该看看初桃见到我们的表情,她脸一下子耷拉下来了。我不禁想到前一天我手里拿过的一只烂梨,在欢笑的脸庞中,初桃的神情就像一块难看的淤肿。

豆叶走过去跪在初桃旁边的垫子上,我觉得这是个大胆的举动。我走在敞廊的另一头,跪在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身边,他原来是筝乐演奏家橘花善作,我还藏有他嘎吱作响的老唱片。我那晚发现,橘花是个盲人。我本想抛开此行目的,好好与他倾谈一番,因为他是个有趣而亲切的人。但我们还没说上话,大家突然就大笑起来。

正次郎极具模仿才能。他的身材纤细如柳枝,手指修长,举止轻缓,一张长脸可以做出各种奇形怪状的表情。他扮成猴子,足以让猴群以为他是真的猴子。那时候他正在模仿他背后的一名大约五十岁的艺伎。他嘴唇噘起,眼波流动,摆出种种女子的腔调,像极了她,弄得我不知道该大笑出声,还是该惊讶地捂住嘴。我见过正次郎的舞台表演,但这个更好。

橘花靠近我低声说:“他在干什么?”

“他在模仿他边上的一个老艺伎。”

“啊,”橘花说,“那是栎原。”接着他用手背拍了拍我,确定我在听他说话。“南座剧院的院长,”他说,又在桌子下面伸出他的小指,别人都看不到。在日本,你知道,举起小指的意思是“男朋友”或“女朋友”。橘花告诉我的是,那个名叫栎原的老艺伎是剧院院长的情妇。其实院长也在那里,比谁都笑得响亮。

过了一会,正次郎表演到一半的时候,他用一根手指伸进了鼻孔。大家都哈哈大笑,你简直能觉得敞廊都震动起来了。我一时没有明白,原来挖鼻孔正是栎原的一个招牌动作。她看到后,满脸通红,举起一只和服衣袖遮住了脸,而喝多了酒的正次郎甚至把这个动作也模仿了。大家含蓄地笑起来,只有初桃似乎觉得是真的好笑,因为正次郎这样做已经超越界限,有点过分了。最后剧院院长说:“好了,好了,正次郎先生,留点力气明天表演吧!不管怎么说,你不知道你身边正坐着祇园最好的舞蹈家之一吗?我提议我们请她跳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