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4/4页)

当然,院长说的是豆叶。

“老天,不要吧。现在我不想看什么舞蹈。”正次郎说。我后来渐渐明白,他是说他要成为公众焦点。“再说,我正高兴着呢。”

“正次郎先生,我们不能放过看有名的豆叶的机会。”院长说,这次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了。几个艺伎随声附和,正次郎终于同意邀请豆叶跳舞,但他像个小男孩似的一脸不悦。我已经看到初桃不高兴了。她又给正次郎斟酒,他也给她斟酒。他们长久地对视了一会,像是在说他们的宴会被搅了。

女仆取来三味线,一名艺伎调了调弦,准备伴奏。过了几分钟,豆叶站到茶屋布景前,表演了几个小片断。几乎人人都认为豆叶漂亮,但极少有人认为她比初桃更漂亮,所以我很难说是什么吸引了正次郎的目光。或许是由于他喝多了清酒,或许是豆叶出众的舞姿,毕竟正次郎自己也是个舞蹈家,不管怎样,豆叶回到桌边时,正次郎似乎非常喜欢她,请她坐在自己身边。她坐下来时,他为她斟了杯酒,把背对着初桃,仿佛她只是另一个心存仰慕之情的学徒罢了。

呵,初桃的嘴僵硬了,眼睛眯得只有平常一半大小。至于豆叶,我从未见她这样恣意地调情。她的声音清亮柔和,目光从他的胸口扫到脸,又扫回胸口。她不时用指尖抚摸脖颈底端,好似觉得那里有块红斑一样。其实并没有红斑,但她做得像真的一样,别人若不细看就不会知道。然后有个艺伎问正次郎是否收到巴吉鲁先生的来信。

“巴吉鲁先生,”正次郎用他那种戏剧化的腔调说道,“已经把我抛弃了!”

我不知道正次郎说的是谁,老演员橘花好心向我低声解释说,“巴吉鲁”就是英国演员巴塞尔·拉斯本,虽然当时我对此人闻所未闻。数年前,正次郎去过伦敦,在那里举办过一次歌舞伎表演。演员巴塞尔·拉斯本对演出大为赞赏,他们通过翻译建立了友谊。正次郎也许会很眷顾初桃或豆叶这样的女子,但其实他是个同性恋。自从英国之旅后,他就闹出了一连串的笑话,说他的心注定要碎了,因为巴吉鲁先生对男人没有兴趣。

“这真让我伤心,”一个艺伎轻声说道,“目睹一段浪漫感情的终结。”

大家都笑了,但初桃没有,她继续脸带愠色地看着正次郎。

“我和巴吉鲁先生的区别在这里,我表演给你们看。”正次郎说着起身,邀请豆叶和他一起表演。他把她带到屋子一头的空地。

“我是这样干的。”他说罢,大摇大摆地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灵活的手腕挥着一把折扇,头像跷跷板上的球一般来回滚动。“而巴吉鲁先生是这样干的。”他一手挽住了豆叶,不顾她一脸惊讶,把她放到地上,这动作看似一个深情的拥抱,然后满头满脸地吻她。屋子里所有人都欢呼鼓掌。除了初桃。

“他在干什么?”橘花悄悄问我。我想没有别人听见这句话,但我还没回答,初桃却叫道:“他在丢人现眼!这就是他干的事。”

“哦,初桃小姐,”正次郎说,“你嫉妒了,是吗?”

“她当然在嫉妒!”豆叶说,“您得给我们表演你们俩是怎么干的。来吧,正次郎先生。别害臊!您得像吻我一样地吻她!这才公平。吻法也要一样。”

正次郎一开始有些为难,但他很快把初桃拉了起来。走到众人面前,他搂住初桃,让她向后仰。但突然间,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捂着嘴唇。初桃咬了他,虽然没流血,但足以使他震骇了。她龇牙站着,愤怒地眯着眼,接着挥手打了他一下。我想她是喝多了酒,胳膊运转不灵,一下打在他头侧而不是脸上。

“出了什么事?”橘花问我。屋子里一片静寂,他的话清晰得像撞钟声。我没回答,但他听到正次郎的嘀咕和初桃沉重的喘息声,我肯定他明白了。

“初桃小姐,”豆叶说道,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听起来像是置身事外,“算是帮我个忙……尽量冷静点吧。”

我不知道是豆叶的话神机妙算似地起了作用,还是初桃的精神已经崩溃,初桃扑向正次郎,在他身上乱打一气。我确实觉得她在某种程度上是疯了,这不是因为神志不清,而是此刻头脑和一切事物都失去联系。剧院院长从桌边站起来,跑过去制止她。此间豆叶不知怎么溜了出去,片刻后带了茶屋女主人回来,那时剧院院长正从后面抱住初桃。我以为危机过去了,但正次郎开始朝初桃大喊大叫,我们听到回音穿过屋子,越过河面,传到了祇园。

“你这个魔鬼!”他喊道,“你咬了我!”

如果不是茶屋女主人头脑冷静,我都不知道我们该如何是好。她柔声安慰正次郎,同时示意剧院院长带初桃离开。我后来得知,他不是把她带到另一间屋子,而是把她拉到楼下的前门,又推到街上。

初桃整夜都没有回艺馆。次日回来时,身上气味难闻,好像呕吐过了,头发也是一团糟。她立刻被叫到妈妈房间,在那里呆了很久。

数天后,初桃离开了艺馆,只穿着妈妈给她的一件棉布单袍,头发胡乱披在肩上,这样子我从未见过。她背着一个包裹,里面是她的物件和首饰,没有和我们道别就走到了大街上。她不是自愿离开的,是妈妈把她赶出去的。事实上,豆叶相信妈妈这些年一直想摆脱初桃。无论是真是假,我肯定妈妈是很高兴少一张嘴吃饭的,因为初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能赚钱了,而食物也越来越难买到了。

如果初桃不是刻薄出了名,即使她对正次郎做了那件事后,还是会有别的艺馆肯收留她的。但她就像一把茶壶,即使是好好的都会烫手。祇园里人人都知道这点。

我不太清楚初桃后来怎样。战后几年,我听说她在宫川町当妓女。她不会长久在那里的,因为那晚我听到聚会上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如果初桃成了妓女,他会去找她,并让她到自己那边去工作。他确实去找过了,但是找不到。这些年,她或许已经因酗酒而死,这样收场的艺伎她不是第一个。

正如一个男人坏了一条腿也能逐渐习惯,我们也已经习惯艺馆里有初桃了。即使初桃离开很长时间后,她的影子还是无处不在。我们没有意识到的种种事情正在慢慢痊愈。即使初桃只在屋里睡觉,女仆们也知道只要她在,那天就会训斥她们。她们在生活中总是小心翼翼,正如走过一个结冰的池塘,老担心脚下的冰随时会裂开。至于南瓜,我想她已渐渐依赖于姐姐了,一旦离开就有种奇怪的失落感。

我已是艺馆的台柱,但我过了很长时间才拔除因初桃而生了根的怪毛病。即使初桃离开很久以后,每当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就会想他是不是从她那里听到了我的坏话。每当我上楼时,我总是垂着眼睛,害怕初桃会等在楼梯上找人出气。数不清有多少次,我踩上最后一层楼梯,猛然惊觉已经没有初桃了,而且再也不会有了。我知道她走了,但空了的房子似乎在暗示她的某种存在。即使现在我年纪大了,有时候掀起梳妆镜上的织锦罩子,脑子里也会突然闪现出她在镜子里的样子,洋洋得意地冲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