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伊丽莎白失望地打开她的衣柜门,显然,她仍然可以穿她那套灰色套裙,它没有一点儿不合身的地方,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买的它。但每当晚上外出时,她喜欢换裙子:穿上另一条裙子,就变成了另一个女人。今晚,伊丽莎白萎靡不振,她神思恍惚,非同往常。他们让我成天穿同一件外衣;因为他们建议我省吃俭用,好攒钱成为百万富翁,为此我当然喜欢他们。连同他们那省吃俭用的建议。

在衣柜深处,有一条旧的黑色缎子裙,两年前,弗朗索瓦丝曾认为它很漂亮,现在也不太过时。她重新化了妆,并穿上裙子,困惑地照了照镜子,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总之,发式不行了,她一梳子就把她那棕黄色头发弄乱了。她本来能够过另一种生活,但她毫不遗憾,她自由地选择了为艺术献出一生。指甲很难看,是画家的指甲,尽管她把它们剪得很短,但也枉然,上面总是留有一些蓝色或靛色油彩,幸好现在上面涂着厚厚的指甲油。伊丽莎白在桌子前面坐下,开始在指甲上涂一种奶油状玫瑰红指甲油。

“我可能确实太讲究,”她想,“比弗朗索瓦丝讲究,她从来不精心打扮。”

电话铃响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湿润的小刷子放回指甲油瓶中,并站起身。

“是伊丽莎白吗?”

“是我。”

“我是克洛德,你好吗?你知道,今天晚上可以,我到你家去找你。”

“别来我家。”伊丽莎白急忙说,她低声笑了笑,“我想换换环境。”这次,她将要向他摊牌,不能来这里,否则会像上个月那样前功尽弃。

“随你便。那去哪儿呢?去托普西酒吧,还是去梅佐内特酒吧?”

“不,干脆去北极酒吧,在那儿聊天最好。”

“好吧,午夜十二点半在北极酒吧见,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克洛德期待着一个温情脉脉的夜晚,但弗朗索瓦丝是对的,为了使伊丽莎白的内心决裂能发挥些作用,有必要向他做出郑重申明。伊丽莎白回到座位上,又开始她那精细的工作。北极酒吧很合适,皮软垫坐椅使响亮的嗓音显得低沉,微弱的灯光使心神不定的表情变得柔和。克洛德向她做了那么多许诺,可一切还是老样子。只要她稍有一刻心软,他就高枕无忧。伊丽莎白脸上感到一阵发热,多么可耻!她说了一些无法挽回的话语来赶走他,而他踟蹰不前,手停在门把上。他除了离去别无他法,然而他却默默无言地回到她身旁。回忆令人痛苦万分,致使她闭上了双眼:她重又感到一张炽热的嘴贴到她嘴上,以致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唇,她感觉到一双急切、温柔的手压在她乳房上。她胸脯隆起,轻声叹息,犹如那天她处于瘫软的沉醉状态时发出的声音。如果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他走了进来多好……伊丽莎白猛然间把手放到嘴上,咬住了手腕。

“他不能就这样得到我,”她大声说,“我不是婊子。”手没有咬痛,但她满意地看到牙齿在皮肤上留下的小小白印。她也发现三个指甲上刚涂的指甲油呈现出鳞片状,指甲盖边缝内有血红色沉积物。

“多么愚蠢!”她喃喃自语。八点半,克洛德已经穿好服装,苏珊娜正把一件水貂皮斗篷披在她那条完美无缺的连衣裙外面,她的指甲闪闪发亮。伊丽莎白猛然一伸手,想去拿洗甲水的瓶子,听到一下清脆的响声,地上立即出现一摊黄色水渍,里面浸泡着玻璃碎片,散发出英国糖果的味道。

伊丽莎白眼泪汪汪,她绝对不能带着屠夫般的手指甲去观看彩排,最好还是立即睡觉。经济拮据,又想打扮得风雅,这是不可思议的。她穿上大衣,奔跑着下了楼。

“塞尔斯街,巴亚尔旅馆。”她对出租汽车司机说。

到弗朗索瓦丝那里,她可以弥补一下这狼狈局面。她取出粉盒,发现脸颊上胭脂涂得太红,口红也涂得很糟糕。不,在出租车里什么也别动,否则就把一切都毁了。应该利用坐车的功夫放松自己;出租车和电梯是劳累过度的妇女稍事休息之地。另有一些妇女,就像伊丽莎白·雅顿广告上的女人,她们躺在长椅上,脑袋周围是优质的白布,柔软的手按摩着她们的脸,白色的手,白色的布,待在白色的屋子里。她们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克洛德会带着男人的天真说:

“让娜·哈伯雷确实不同凡响。”

我们和皮埃尔都把她们称作薄纱女人,人们不能为变成这样的人而拼命。她跳下出租车,在旅馆前面呆立了片刻。令人恼火的是每当走近弗朗索瓦丝生活的地方,她从来都抑制不住心跳。灰色的墙面已有一些剥落,和许多其他旅馆一样,这是一个很蹩脚的旅馆,然而弗朗索瓦丝有足够的钱为自己租一套漂亮的工作间。她推开了门。

“我可以上楼去米凯尔小姐的房间吗?”

楼层服务员递给她一把钥匙,她爬上楼梯,同时隐约闻到一股卷心菜味,她感受到了弗朗索瓦丝的生活氛围。但是对弗朗索瓦丝来说,卷心菜味和踏楼梯的噼啪响声不包含任何奥秘,她在这里进进出出,甚至对她所处的这个环境不屑一顾,而这环境却因伊丽莎白的强烈好奇心而走样了。

“应该想象成是我每天回到了家里。”伊丽莎白一边想一边把钥匙伸进锁孔内开锁。她在房间门口站住,这是一间简陋的房间,糊着印有大花的灰墙纸,所有椅子上都摊着衣服,办公桌上是一堆书和纸。伊丽莎白闭上了眼睛,她现在是弗朗索瓦丝,正由剧场回到家,脑袋里想着明天的排练。她又睁开双眼,盥洗盆上方有一块布告牌,上写:

各位住户请注意,

不要在十点以后出声,

不要在盥洗盆内洗衣服。

伊丽莎白看了一眼长沙发、带镜柜以及摆在壁炉上的拿破仑半身像,雕像旁还有一瓶科隆香水、一些刷子和几双长袜。她又一次闭上和睁开眼睛:不可能习惯这个房间,这是个陌生房间,这是显而易见、无法挽回的。

伊丽莎白走到镜子前面,弗朗索瓦丝的脸曾无数次映现在里面,此时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她两颊炽热,无论如何应该仍穿那身灰套裙的,显然她穿着它很得体。现在对这副怪模样已无计可施,这就是今晚每人印象中最终带走的她的形象。她抓起一瓶洗甲水和一瓶指甲油,在办公桌前坐下。

莎士比亚的剧本打开着,翻在弗朗索瓦丝在猛然推开扶手椅前正念到的那一页。她把室内便袍扔在床上,衣服上无规则的皱褶留下了她不修边幅的痕迹:袖笼仍然鼓鼓的,好像里面藏着鬼魂似的胳臂。这些乱扔的物件使弗朗索瓦丝的形象比现实中存在的她更难以容忍。当弗朗索瓦丝在她身边时,伊丽莎白感受到一种宁静:弗朗索瓦丝不显露她的真面目,至少在她亲切地微笑时,真面目便荡然无存。在这里,弗朗索瓦丝的真面目留下了痕迹,而这痕迹是不可捉摸的。当弗朗索瓦丝坐在这张办公桌前时,当她独守空房时,皮埃尔所爱的这个女人还剩下什么?她的幸福、她那默默的傲气、她的冷酷变成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