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2/9页)

“人少了一些。”她说。

“我该去看看利斯·马朗,”伊丽莎白说,“她好像有重要的事情想告诉我。”

“我得去给皮埃尔解解围。”弗朗索瓦丝说。

皮埃尔笑容可掬地与人握手,但纯属徒劳,因为他的笑容中没有热情;而这恰恰是米凯尔夫人花了心血教会女儿的一门艺术。

“我不知道她和巴蒂埃的关系发展得怎么样。”弗朗索瓦丝边想边频频与人道别和致歉。伊丽莎白撵走了吉米奥,借口他偷了她的烟,又与克洛德握手言欢,但是情况大概不顺利,她的心情从来没有那么阴郁过。

“哟,热尔贝跑哪儿去了?”皮埃尔问。

格扎维埃尔独自一人站在舞台正中,摇晃着胳臂。

“大家为什么不跳舞?”他又说,“地方足够啊。”

他的声音中流露出烦恼。弗朗索瓦丝长期以来曾平静而盲目地爱过这张脸,这时她看着它,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她学会了揣摩他的表情,今晚他很令人不安,尤其因为他精神紧张、举止僵硬,看上去情绪很不稳定。

“两点十分,”她说,“谁也不会来了。”

皮埃尔是这样的人:当格扎维埃尔与他言归于好时,他并不喜出望外;可她稍一皱眉头,他便怒发冲冠或悔之不及。他需要感到她在他的权力支配下,这样才能心情安定。当有人插足于他俩中间时,他总是紧锁眉头,一触即发。

“您不觉得太厌烦吗?”弗朗索瓦丝问。

“不。”格扎维埃尔说,“只是听到好的爵士乐又不能跳舞,觉得很难受。”

“但现在完全能跳了。”皮埃尔说。

瞬息的沉默后,三人都笑了,但是却相对无言。

“我一会儿教您跳伦巴舞。”格扎维埃尔精力有些过于充沛地对弗朗索瓦丝说。

“我更喜欢跳慢狐步舞,”弗朗索瓦丝说,“跳伦巴舞,我太老了。”

“您怎么能这么说?”格扎维埃尔神色有些抱怨地看了看皮埃尔,“如果她愿意,她会跳得很好。”

“你一点儿都不老!”皮埃尔说。

接触到格扎维埃尔,他刹那就变得容光焕发、嗓音洪亮,他控制着自己表情和声音的最细微差别,可是精确度实在太差:由于必须时时保持着警觉,所以丝毫没有那种眉开眼笑的、轻松而柔和的快活感。

“我正好和伊丽莎白同年,”弗朗索瓦丝说,“我刚看见她,她的模样让人心寒。”

“你怎么和我们说起伊丽莎白来了,”皮埃尔说,“你没有看看你自己。”

“她从来不看自己。”格扎维埃尔遗憾地说,“哪天应该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给她拍个小电影,然后出其不意地放给她看,她就不得不看见自己,她会大吃一惊的。”

“她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老气横秋的胖夫人,”皮埃尔说。“你要是知道你的样子多么年轻就好了。”

“但是我不太想跳舞。”她说。两人伙同一起向她献殷勤,她觉得很不自在。

“那么我和您一起跳,您愿意吗?”皮埃尔问。

弗朗索瓦丝的目光随着他们移动,他们的模样很有趣。格扎维埃尔舞步轻盈,足浮于地,犹如烟云飘摇;皮埃尔则身体沉沉的,但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引他,以抵御地心吸力,因而具有木偶那样悠然自得的神奇举止。

“我要是会跳舞多好。”弗朗索瓦丝想。

十年前她放弃了跳舞。重新开始为时已晚。她掀起一块幕布,躲到后台的黑暗中点燃了一支烟,至少在这里她可以稍事休息。为时已晚。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准确驾驭自己身体的女人,今天她能做到的只是美化装饰自己,对她而言,这只是外形的变化,没有什么意义。这就是三十岁的含义:一个成型的女人。她永远是一个不会跳舞的女人,一个在生活中只有过一次爱情的女人,一个没有划着独木舟到科罗拉多峡谷去过、也没有徒步穿越过西藏高原的女人。这三十年不仅是她已经熬过来的那些岁月,它在她周围和自身中积淀下来,成为她的现在、她的未来,是造就她的实体。任何英雄和荒诞的行为都将无法使它发生丝毫变化。当然,在告别人世之前,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学习俄语、阅读但丁作品、游历布鲁日和君士坦丁堡,生活中她还能在这里那里创造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插曲和显露一些新的才华。但是直到生命结束,并不因此就不再是这种生活而变成了另一种生活,因为她的生活和她本人浑然一体。随着一阵痛苦的晕眩,弗朗索瓦丝感到有一道冷冷的白光把她通体照透,在她身上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还留有什么希望。她呆呆地看着烟头上的红光在黑暗中闪烁。一阵轻轻的笑声和窃窃私语使她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这些阴暗的走廊总是受到人们的青睐。她悄然无声地离开那里,又来到舞台上。看来人们现在玩儿得很开心。

“你从哪儿出来?”皮埃尔问,“我们刚才和波勒·贝尔热聊了一会儿,格扎维埃尔觉得她很漂亮。”

“我看见她了,”弗朗索瓦丝说,“我甚至还邀请她一直待到天亮。”

她对波勒友情很深,只是平时很难单独见到她,她的丈夫和他们那一帮人总是陪伴在一边。

“她太漂亮了,”格扎维埃尔说,“她不像这儿的那些大明星。”

“她的样子有点过于像修女或传播福音的女人。”皮埃尔说。

波勒正和伊内斯交谈,她穿一条不袒露胸肩的黑丝绒长裙,戴一顶金棕红无边软帽,衬托出她那额头宽广而光滑、眼窝很深的脸蛋儿。

“脸颊有些清瘦,”格扎维埃尔说,“可是她的嘴丰满大方,眼睛活泼有神。”

“一双透明的眼睛。”皮埃尔说,他看了看格扎维埃尔,又笑着说,“而我喜欢深沉的眼睛。”

皮埃尔平时很赏识波勒,现在用这样的口气谈论她有些背信弃义。他牺牲她是为廉价地取悦于格扎维埃尔,以便从中得到一种不正常的乐趣。

“她跳舞的时候非常出色,”弗朗索瓦丝说,“她所做的是模仿,而不是舞蹈,技巧不是很高,但是她几乎能表达出任何东西。”

“我多想看到她跳舞!”格扎维埃尔说。

皮埃尔看了看弗朗索瓦丝。

“你应该去请求她。”他说。

“我担心这有些冒失。”弗朗索瓦丝说。

“她一般不用人再三请求。”皮埃尔说。

“她让我害怕。”弗朗索瓦丝说。

波勒·贝尔热对所有人都和蔼可亲,但人们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您见过弗朗索瓦丝害怕的时候吗?”皮埃尔笑着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