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2/4页)

“你知道,”弗朗索瓦丝说,“我们该走了。”

“走吧。”皮埃尔说。

他们站了起来。伊丽莎白跟着他们,心情十分沉重:“我不希望人们把他杀死。”她绝望地想。她走在他身边,甚至不敢去抓他的胳臂。为什么她使真挚的举止和言谈都成为不可能?现在,她内心本能的反应在她看来倒是不寻常的。为了救他,她愿意献出生命。

“那么多人!”弗朗索瓦丝说。

闪闪发光的客车周围人群熙来攘往。司机站在车顶上,周围是手提箱、大箱子和木箱,一个男人站在车后的一个梯子上,正向他递一辆自行车。弗朗索瓦丝把鼻子贴着一块玻璃往里看。

“我们的位置还保留着。”她满意地说。

“我担心你们上了火车一路上会待在过道里。”伊丽莎白说。

“我们事先睡好觉。”皮埃尔说。

他们开始围着客车兜圈子。只有几分钟了。只要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让他知道……可我不敢。伊丽莎白失望地看了看皮埃尔。难道一切不可能是另一种样子?这些年她难道不可能在信任和愉快中生活在他们身边吗?而不是抵御某种想象的危险而自卫?

“上车。”司机喊道。

“太晚了。”伊丽莎白迷茫地想。必须摧毁她的过去、她整个人,她才能扑向皮埃尔,投入他怀里。太晚了。她不再是此时此刻的主人,甚至她的脸都不服从于她。

“不久再见。”弗朗索瓦丝说。

她吻了吻伊丽莎白,然后走到她的座位那里。

“再见。”皮埃尔说。

他匆匆地握了握他妹妹的手,微笑着看了看她。她觉得自己眼泪汪汪的,她抓住他的肩膀,用嘴唇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你一定要当心。”她说。

“别担心。”皮埃尔说。

他迅速吻了她一下就登上车子,他的脸有一刻还出现在打开的窗口。客车动了。他招了招手。伊丽莎白摇动手绢,当汽车在围墙后面消失时,她才转过身往回走。

“白费。”她喃喃自语,“这一切都白费。”

她用手绢压住嘴唇,开始往旅店奔去。

弗朗索瓦丝睁大眼睛注视着天花板。皮埃尔脱了一半衣服躺在她身边。弗朗索瓦丝有些困倦,但街上一声尖叫划破夜间的宁静,她苏醒过来。她因惧怕噩梦而不再合上眼睛。窗帘没有拉上,月光射进屋内。她不痛苦,什么都不想,她只是觉得惊奇:灾难降临在她生活的自然进程中是如此容易。她俯身对着皮埃尔。

“快三点了。”她说。

皮埃尔哼了哼,伸展了一下四肢。她打开电灯,箱子开着盖,布背包装了一半东西,罐头、袜子乱糟糟地铺了一地。弗朗索瓦丝盯视着糊墙纸上盛开的红菊花,焦虑一下子涌上心头。明天,这些菊花仍在原来的地方,仍然没有活力。皮埃尔离去,环境却依旧。直到目前,所等待的分离始终是一处空洞的威胁,但这个房间是实在的未来,未来就在那里,完全现实地存在于无可挽救的悲哀中。

“你需要的一切东西都有了吗?”她问。

“我想是的。”皮埃尔说。他已经穿上了最旧的那套西服,他往衣服口袋里装钱夹、钢笔和烟丝口袋。

“真愚蠢,最后还是没有给你买一双行军鞋。”她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把我的滑雪鞋给你。你穿着很合适。”

“我不愿意拿你那双破滑雪鞋。”皮埃尔说。

“当我们将来再去参加冬季运动时,你给我买新的。”她伤心地说。

她从壁橱尽里面拿出鞋,递给他,然后她往一个布背包里放衣服和食品。

“你不拿你的海泡石烟斗?”

“不,我留着休假时用,”皮埃尔说,“给我保管好。”

“别担心。”弗朗索瓦丝说。

漂亮的金黄色烟斗躺在盒子里犹如躺在一个小棺材里。弗朗索瓦丝关上盖子,把盒子放入一个抽屉。她转过身对着皮埃尔。他已经放好鞋,坐在床边,啃着指甲。他眼球发红,脸部表情呆傻,以前他同格扎维埃尔做某些游戏时就乐于做这种表情。弗朗索瓦丝站在他对面,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他们谈了一整天,现在没有什么可谈了。他轻轻地咬着一个指甲,她则不快和屈从地看着他,心中空落落的。

“我们走吗?”她终于说。

“走吧。”皮埃尔说。

他把两个背包斜挂在肩上走出房间。弗朗索瓦丝关上了身后的门,几个月内,想必他不会跨进这扇门。下楼的时候,她的腿发软。

“我们还有时间到多莫咖啡馆喝一杯。”皮埃尔说,“但是我们必须小心,找到一辆出租车不会很容易。”

他们出了旅馆,最后一次走上这条常常经过的路。月亮已隐去,天黑沉沉的。已经有好几个夜晚,巴黎的天空惨淡无光,街上只剩下几盏昏黄的灯,微弱的灯光照在贴近地面之处。从前从远处就能辨出蒙帕纳斯十字路口的红色霓虹灯光已荡然无存,然而咖啡馆的露天座仍在微光中闪耀。

“从明天开始,一到晚上十一点,全部灯都熄灭。”弗朗索瓦丝说,“这是战前最后一夜。”

他们在露天座上坐下,咖啡馆里坐满了人,声音嘈杂,烟雾弥漫。有一批很年轻的人在唱歌,一大堆穿制服的军官半夜突然出现,一组组分散在每个桌子周围,一些女人用欢声笑语纠缠着他们,只是没有引起反响。最后一夜,最后几小时。神经质的嗓音和呆滞的表情形成鲜明对照。

“这儿的生活将会很特别。”皮埃尔说。

“是的。”弗朗索瓦丝说,“我会把一切都叙述给你听的。”

“但愿格扎维埃尔不要使你负担太重。也许不应该让她那么快回巴黎。”

“不,你再见她一下是比较好的。”弗朗索瓦丝说,“确实没有必要写那么些长信来一下子消除后果。再说,最后几天她应该在热尔贝身边。她不能留在鲁昂。”

格扎维埃尔。这只是一种回忆,一个信封上的地址,未来的无足轻重的一部分。她难以相信几个小时后将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她。

“只要热尔贝在凡尔赛,你一定能时常见到他。”皮埃尔说。

“别为我担心。”弗朗索瓦丝说,“我总是能处理好的。”

她把手放在他手上。他要走了。任何其他东西都不重要了。他们长时间无言以对,眼看着和平时期渐渐消失。

“我想那边会不会有很多人。”弗朗索瓦丝边说边站起来。

“我不认为,四分之三的人已经被征召走。”皮埃尔说。

他们在大街上逛了一会儿,皮埃尔叫了一辆出租车。

“到拉维莱特车站。”他对司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