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0(第2/6页)

可走到后轮时,我听到“咔嗒”一声车闩松动的轻响;车门无声开启,直接挡住了我的去路。门框后的阴影里飘出了一连串蓝色的烟雾,继而传来一声轻微的喘息。现在,我要么掉转脚步从马车后面绕过去,要么就从敞开的车门和我左手那道墙的中间挤过去,或许再顺便瞅上一眼那位神秘的乘客。我承认,我相当好奇。一般来说,这活儿往往都避人耳目,仅通过一句话、一个点头或是一个微妙的眨眼来不动声色地进行交易。要有哪位绅士肯这样大费周章地同大街上邂逅的人周旋,他肯定不太一般。说实话,我甚至有些受宠若惊,这根本就是被大方地奉承了一番。既然他费尽心思跟了我一路,隔着老远就为了观赏我的屁股,我觉得必须给个机会让他凑近点看看——当然,他也只能看看而已。

我向敞开的车门迈近几步。里头漆黑一片,凭借透着微光的后窗我只能依稀看见一副肩膀,一条手臂和一截膝盖。黑暗中,烟蒂的一点火星红光闪烁,照亮了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和一张脸。那是只消瘦的手,上面戴了几枚戒指。那张脸搽了粉——是张女人的脸。

我几乎哑然失笑——只因太过惊愕。一时间,我呆若木鸡地立在那圈车厢投下的阴影中,目瞪口呆地望着她。那一刻,她开口了:

“能让我捎你一程吗?”

她浑厚的嗓音里透着股高傲,还有些摄人心魄。这让我一时语塞。我说道:“您,您真是位好心肠的太太”——我听上去就像个店员小伙在矫情地拒收小费——“其实我家离得不近,如果您能允许我向您道声晚安就回去,兴许我还能早些到家。”我推了推帽子,向暗处微微致意,还挤出个紧张的微笑,向前走去。

可那位女士又开口说道:“已经很晚了,你还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街上。”她吸了口烟,黑暗中的烟蒂再次闪烁发亮,“不如让我把你送去哪处再放你下来?我的车夫技术很好。”

我想着,是啊我敢肯定:她的车夫始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身子朝前冲着,背对我自顾自地想事情。我突然感到一阵疲倦。我在苏荷区早就听闻过这类贵妇人的故事——她们带着报酬丰厚的下人们在天黑后的街上游荡,专找些像我这样游手好闲的男人男孩——能为了一顿饱饭,给她们寻点刺激。这些阔太太要么没有丈夫,要么丈夫不在身边,更有甚者(就像艾丽斯甜心说的那样),丈夫正在家里暖床,等着和枕边人以及她带回的猎物一起大干一场。一直以来我都对这类太太的故事将信将疑。而现在,我面前就有这样一位夫人,高贵傲慢,香气缭绕,兴致勃勃地想找点乐子。

她这次可真是大错特错了啊!

我把手放上车门想把它推过去合上。但她又开口了:“要是你不愿意,”她说,“就让我送你回家,作为回报,你肯不肯陪我坐一会儿?你瞧,我孤身一人,十分渴望有个伴儿,就在今晚。”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颤抖——是出于忧伤,还是期待,或者是好笑,我听不出来。

“太太,您瞧,”我随即开口,“您搞错方向了。请先让我过去吧,然后吩咐您的车夫开到皮卡迪利再晃一圈。”这次我笑着说,“相信我,我不是您要找的人。”

马车嘎吱一响,烟蒂的红色火星闪烁了一下,变得愈发光亮,再一次照亮了半张脸颊,一方额头和一瓣嘴唇。那瓣嘴唇向上扬起。

“恰恰相反,亲爱的。你正是我想要的那个。”

我依然没去臆测什么,只是心中暗想,哎呀,她是来真的!我打量了一下周围,几辆马车沿着格雷律师学院路一路疾行,在这后面三三两两的夜间行人从我眼前匆匆而过。就在我们附近,一辆双轮马车在马厩尽头停下,放下几名乘客,他们在一道门口消失,马车继而掉头驶离,一切又重归宁静。我深吸一口气,靠在了漆黑的车厢门口。

“太太,”我压低声音说,“我根本不是男孩,我……”我犹豫起来。烟蒂的火星不见了,原来她把香烟丢出了窗外。我听见了一声不耐烦的叹息——这才恍然大悟。

“你这个小傻瓜,”她说道,“进来。”

好吧,我该做些什么呢?我之前很疲倦,但现在倦意全无。我本来很失落,对这个夜晚的期许早已彻底泡汤,可是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邀请,今夜似乎又变回了迷人的样子。说真的,夜色已深,而我又是孤身一人,显然这个陌生的女人心怀某种企图,还有些怪异隐秘的癖好……可正如我所言,她的嗓音和强势令我折服。此外,她很有钱,而我的钱包又见底了。我犹豫了一阵,她随后探出手来,路灯照到了上头的戒指,我亲眼看见了上面的宝石有多大。这一刻,就凭那个,我顿时下定决心,握住她的手,爬进了车厢。

我们一起坐在黑暗里。随着嘎吱一声低响,这辆昂贵的马车向前一颠,开始平缓无声地行驶起来。透过厚厚的镂空车帘,我眼前的街道似乎都变了模样,就好像做梦似的。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一直都是有钱人眼里看到的伦敦。

我瞥了一眼身边这个女人。她穿着一身厚重的衣服,也不知是斗篷还是裙子,颜色暗淡得几乎和车厢漆黑的内饰融为一体。她的脸庞和白色手套被沿街的路灯照亮,衣物皱褶的斑驳阴影美妙地落到她的脸上手上,又好似漂浮于一潭死水之上的苍白睡莲。就我看来,她面容俊俏,也相当年轻——也许只比我大上十岁。

整整半分钟,我们谁也没开口。之后她歪过头来,打量着我,说道:“你莫非是从一个化装舞会出来,正往家里赶?”她微微拖长调子,嗓音里流露出一种新的傲慢。

“舞会?”我答道。尖细颤抖的嗓音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想——这身制服……”她指向我的套装。在车厢的阴影中,它好像也丢失了那份张扬得意的光彩,只余下滴血般的猩红色。我觉得我令她失望了。我拿出表演时用的那副调侃腔调说道:“哦,这制服是我上街的伪装,才不是为了聚会。我觉得穿裙子的姑娘独自一人在这座城市里,难免会被一些不怎么友好的目光盯上。”

她点点头。“我明白。但你不喜欢这样?——我是说,被人看。这我真是万万没想到。”

“好吧……这得看,当然啦,得看是被谁看。”

我终于恢复了底气,而她,我能感觉到,也逐渐起了兴致。有那么一刻,我有种久违的悸动,仿佛一百多年都没能再次感受到的悸动,就像是和身边的搭档一道表演,她熟知每首歌,每个舞步,每个节拍,每个姿势……那份回忆带着一种尘封已久的钝痛和悲伤,可现在,有种新鲜、炽热且充满期待的喜悦覆盖了它。就在这里,这位陌生的女士和我,正一同去往我也不知通向哪里的路上,准备放浪形骸,玩些精妙的把戏。或许我们还能一起背诵某些低俗小书上的对话。想到这里,我几近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