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雄是李商隐的底色(第3/4页)

《筹笔驿》是一首沉雄的诗。“沉雄”是古人评诗时用到的高级别赞美词,它的背后有一种精神:沉重的情感最好以雄健的字句表达出来。这其实是在提醒人们,即使在最哀痛、最伤感的时候,也要立得住,要有一种向上的力量把持住自己,在尽情舒放情感的同时,不让自己的生命被情感吞噬。

像《筹笔驿》这种诗,是李商隐的“里子”。而像《无题》《锦瑟》《春雨》那种面目的作品,则是李商隐的“面子”。面子要尽可能地漂亮,而里子就必须要有骨力。一本诗集跟一个人一样,可以样子不漂亮,但不能没有骨力。古人很讲究这一点。所以我们看《玉谿生诗集笺注》—这是李商隐诗集最经典的注本,看它里面的编排,第一首诗也叫压卷诗,是《韩碑》,这首诗也属于重大题材,亦是沉雄之作。

下面这首《安定城楼》,是李商隐年轻时的手笔,它的精彩程度丝毫不逊色于《筹笔驿》。《安定城楼》和《筹笔驿》,两诗一前一后,互相辉映,是李商隐诗集里两颗光彩夺目的明珠。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安定城楼在甘肃,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在那边做过节度使。写这首诗的时候,李商隐大概是二十七岁,已经中了进士,按照唐代的规定,他还需要通过吏部的一个考试,方能获得官职。博学宏词科就是这种类型的考试。在这场考试中,李商隐本来已经被录用,但可能是因为他依附了王茂元,在最后时刻被中书驳下,也就是说落选了。失意的他,寄居在岳父王茂元幕中,写下了这首《安定城楼》。

“迢递”是形容很高很远的样子,“迢递高城百尺楼”是说城楼很高,诗人登到最高处了。“绿杨枝外尽汀洲”,往外看,视线的尽头是水边的平地。安定城是边塞,在我们的印象中,边地是荒凉的,但在这种地方居然能看到绿杨和汀洲,这应该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

然而诗人没有欢喜。他说:“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贾生就是西汉的贾谊,非常有才华,但很年轻就死了。贾谊心忧天下,他给汉文帝上书,列举了国家多种值得痛哭、流涕、长太息的状况,说如果这些问题不解决,国家会很危险。王粲也是一个才士,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他没有出路,跑去荆州依附刘表。通过这两句,我们可以看到,李商隐把自己比作贾谊和王粲:我像贾谊那样心忧天下,但在博学宏词科这个考试中落选,没有济世的机会,所以是“虚垂涕”;我投奔王茂元,就像王粲依附刘表那样,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这两句说的都是失意的情况。

《安定城楼》这首诗的典故很密集。写诗使用典故,贵在能以古人事来抒写诗人心,不然就只是复述故事而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这两句,好就好在有了“虚”和“更”这两个字。如果没有这两个字,那么这两句就不成其为诗句了,因为那样的话,李商隐只是在复述贾谊和王粲的故事而已。但有了这两个字,诗人的心情就出来了,诗句说的是李商隐,而不是贾谊或者王粲。

第三联非常好。“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用了范蠡的故事。范蠡帮助勾践成功复仇后,没有留恋权力,而是带着美女西施泛舟五湖,归隐去了。李商隐这里是说:我永远都想着自己能像范蠡那样,在白发苍苍的时候归隐江湖,但我的归隐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要做出一番回旋天地——即扭转乾坤——的事业。

这两句写得太好了,第一是托出了诗人的心志,第二是句子就像苍龙回旋一样,非常矫健有力。王安石特别喜欢这两句,认为即使是杜甫也无以过之。这个赞誉一点也不过分。

最后两句“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也用了一个典故。“鹓雏”是类似于凤凰的神鸟,“腐鼠”是死老鼠。《庄子》里有个寓言说,惠施做了魏国的宰相,他的老友庄子到了魏国,有人就跟惠施说:庄子要来抢你的相位了。于是惠施就派人到处抓捕庄子。庄子没有躲避,而是直接跑去找惠施,跟他说了一个寓言:在南方,有一种叫鹓雏的神鸟,不是梧桐树不会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醴泉不喝—这些都是很珍贵的东西;而有一种凶猛的鸟叫作鸱,喜欢吃死老鼠,它看到天空中有鹓雏飞过,以为鹓雏要来跟自己抢死老鼠,就仰起头去吓那个鹓雏。李商隐这两句诗就是说,我是鹓雏,那些中伤我的人是鸱,你们对我的各种猜忌,就像是鸱对鹓雏的提防一样,你们在意的是高官厚禄,而我想要的是扭转乾坤的事业,所以我根本不会去抢你们的东西。

像《筹笔驿》《安定城楼》这种沉雄之作,能让我们看到李商隐的抱负和心性,看到他处在困厄之中虽然有伤感但绝不低头的气格。也正是因为有了它们,李商隐的无题诗才如此耐人寻味。可以这样说,沉雄才是李商隐的底色,如果没有这种底色,他的无题诗将会黯淡无光。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关于筹笔驿的同题诗作。下面这首《筹笔驿》,是晚唐诗人罗隐的手笔: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罗隐大概比李商隐小二十岁,才华横溢,在晚唐时期的诗名也很高,然而这首诗写得不如李商隐。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开头两句写得非常平,没有想象力在里面,就像白开水一样,诗味很淡。反观李商隐《筹笔驿》的开头,高下立判。

但是罗隐的第二联写得特别好。“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这两句是议论。写过诗的人都知道,诗里面的议论是很难写好的,但这两句非常棒,它的好,就在于背后有一种悲悯精神。一个人能成就大事业,除了必须具备相应的能力,还取决于很多外界因素,并不是说能力强就一定能成就伟大事业。这个外界的因素,古人常说的是时运。人的时运到了,天地都会帮他,所以罗隐说“时来天地皆同力”。但是如果时运不在他这里,即使是英雄,也会“不自由”。这是非常好的议论,它提醒我们不能“唯结果论”,即不能看到一个人成功了,就逆推此人是有才能的;同样,也不能看到一个人失败了,就认定此人没有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