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客有灵应识我说温飞卿(第3/3页)

飞卿的这种镜头转结式的写法,后来被宋代词人周邦彦、吴文英用到长调中去,成为非常高明的艺术手法。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第三首词,较偏于叙事。但他的叙事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先由倒叙插入。首二句用“玉楼”“ 明月”“ 柳丝” 等与别后相思有关的意象堆砌起来,写别后思忆之深,以致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没有心力。春无力者,非关天公不作美,是主人公心中乏力罢了。“门外”二句,回想送别时的情景。萋萋是有出典的,汉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后来作诗词,但凡说王孙、春草、萋萋,便是说送别了。这本是程式化的描述,偏偏加上一句“ 送君闻马嘶”,不仅立刻有了视觉上春草萋萋的绵远,更有了听觉上萧萧马鸣的悽 恻。过片又是两个特写镜头的映带。一是罗扇上画着金色的翡翠鸟渊 一种极难捕获的珍禽) 袁 既以罗扇隐喻女子身世,被人抛弃,如秋扇先捐,又以翡翠隐喻女子的美好;二是蜡烛将尽,融成蜡泪,则女子当别后偷弹无数香泪,自然可知。结句是到了春暮杜鹃(即子规) 啼叫,韶光垂尽的时节,绿树荫浓,遮蔽窗户,这绿色浓郁得化不开,便如女子的残梦,怎么也走不出情感的陷阱。

我以为,飞卿词并无寄托,但他一腔牢愁失意,使得他看人看事,总透出一种悲观与荒凉。即使金碧辉煌,凝妆端坐,也掩饰不了那种凄凉的底色。他的词之感人即在此。然而,这些词更像是透过毛玻璃看到他朦胧的身影,却不是照片中的影像。

另举三首《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垂翠幕,结同 心。待郎熏绣衾。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sì )。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本是咏更漏的本意词(凡是词牌名即是词的主题的,称作本意) 袁 然而词中所述之相思,缠绵到死,爱得浓,爱得挚,这是心灵之光的曲折投射,飞卿的人生外表放诞,实则极其认真,他一生忠于他的性情,有此诚于中的品性,乃有形于外的芳馨悱恻的词作。

复如《诉衷情》: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凰帷。柳弱蝶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题材略如唐之闺怨诗,写丈夫远戍辽阳,妻子在家思念不置,而意态凄绝,是其独擅。

他也有清丽浑挚之作。《梦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虽是男子作闺音,却写得那么真切自然。

才人多厄,自古皆然。《花间集》收飞卿词六十六首,六十六首词,展现的是一个有缺陷的灵魂,飞卿不幸成了性格的奴隶,令人千秋之后,犹一掬同情之泪,然而不可否认,他极真挚地忠于自己的性格,哪怕这种性格最终带来的,是人生的无穷屈辱。

他始终是一个纯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