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才子他乡老说韦端己(第2/5页)

唐代末年,内则有宦官专政之祸,外则有藩镇不臣之忧。唐昭宗一生被人胁迫,做着傀儡皇帝,先是受制于宦官,后来则受制于大军阀朱温。朱温出身本来就非常坏,他本是黄巢部下,后来反戈一击,投靠朝廷,改名为朱全忠。昭宗有一段时期被宦官囚禁,朱全忠把那些擅政的宦官杀掉,自己胁迫昭宗,得掌实权。这时候朱全忠就让昭宗改了一个年号,叫作天复,以示朝廷的恶势力已清。在天复年间,王建作为地方割据政权的首领,很担心自己的地位不稳固,所以就派端己到朝廷去入贡,真实的用意是跟当时权倾朝野、实际的国家掌舵人朱全忠修好,大意略谓:你放心,我一定是你地方上坚强的后盾,你永远是大哥,我永远是小弟。端己有着非常好的外交才干,他不轻易说话,但只要一出声,就一定是切实可行的方案,所以朱全忠也对他十分欣赏。

王国维曾说,有主观之诗人,有客观之诗人,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客观之诗人必多阅世。端己的情况却要复杂得多。历史上很多的诗人,政治上、生活上幼稚得一塌糊涂,端己从宦后,却一直大得器重,他的政治嗅觉非常灵敏,判断力不是一般的好。天复四年(904),朱全忠终于等不及了,派手下把唐昭宗以及昭宗后妃等一千多人全部杀害,立昭宗子李柷 为皇帝,即后来的唐哀宗。三年以后,又废哀宗自立为帝,同时改国号为大梁,并且还把自己的名字改作朱晃。这时候他就派了使者司马卿到西川去,宣读“圣旨”。先至兴元,兴元节度使王宗绾把这份“ 圣旨” 又派使者用驿马传给王建。王建很想恢复大唐,端己却看出大唐气数已尽,只劝王建说兵者为大事,不可仓促而行,于是代王建起草复信,峻责王宗绾不能为大唐守节。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吾家受主上恩有年矣,衣衿之上,宸翰如新;墨诏之中,泪痕犹在。犬马犹能报主,而况人之臣子乎?自去年二月,车驾东还,连贡二十表,而绝无一使之报,天地阻隔,叫呼何及!闻上至谷水,臣僚及宫妃千余人皆为汴州所害,及至洛,果遭弑逆。自闻此诏,五内糜溃,今两川锐旅,誓雪国耻,不知来使何以宣谕示此告?(见 蜀梼杌

责以大义,封住王宗绾之口,又勒令王宗绾自决进退,司马卿一看此情形,只得悻悻然向朱全忠返报。

梁篡唐后,端己与诸将佐劝王建自立为帝,端己也因此成为前蜀的开国宰相。朱全忠自知无法统一全国,又派使者跟王建通好,信中卑辞自抑,尊称王建为兄,端己一看书信,就明白了朱全忠的用心,笑谓左右,说这是“神尧骄李密之意”。神尧,指的是唐高祖李渊。隋末之时,天下反隋者众,李渊势力渐大,但仍不及瓦岗寨的首领李密,所以李渊给李密写信,把李密捧得很高,让李密自骄自大,出兵抵挡东都强敌,李家却专心一意扫平关中,据有关河之险,休养生息,直待其他反王鹬蚌相争,而坐收渔人之利。端己政治上的成熟老练,可见一斑。

在古往今来的诗人、词人当中,端己可算是非常另类的。他的另类就体现在,他在政治上非常成熟,在情感上又非常真挚,非常浓烈。他让我想起梁羽生先生的小说中有一章的回目:“中年心事浓如酒,少女情怀总是诗”。端己就是中年心事浓如酒的典型,他的情感是有阅历、有思想的人的情感,不是毛头小伙子的荷尔蒙冲动。他什么都经历了,什么都见过了,却仍然选择奋不顾身地爱,这才是耐人回味的诗性人格。正因为端己的词里包蕴的是这样一种浓烈深挚的情感,才更加沉郁动人。

怎么会是这样?我的看法是,端己的政治成熟、见事机敏并不是来自他的天赋,而是来自读书和阅历。现实中有很多人,因为出身微贱,很小就懂得钩心斗角、看人眼色,这样的人往往能在政治舞台上青云直上,但在情感上绝对不可能纯粹执着。因为这样的人从懂事起就是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他把社会看作彻底的功利场,所有思考的出发点,所有选择的目的,无非是获取最大的好处,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像端己这样既有经世之才,又不失为一纯粹之诗人的。端己是宗奉儒学的士人,他读书出仕,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并不是为了追逐名利。儒家经典的实质都是政治哲学,端己就在经典中汲取为政之道。另外,端己从青年时期便读书有成,开始考进士,一直考到将近六十岁,方才考中,这中间又经历黄巢兵燹,流寓江南时为人做幕僚,也锻炼了他的心智和才干。但是一个人成为什么样的人,归根结底是由其性情决定的,读书和阅历,没有戕贼他的性情,他以赤子之心对待感情,又以赤子之心忠君爱民,在政治上,端己智而不诈,在情感上,端己深情眷眷,他是一位诗性的循吏。

端己诗集名《浣花集》,集名浣花,是因为端己希望成为杜甫一流的大诗人。他自到成都后,觅到当年杜甫在成都住的浣花溪的遗址,那里本有杜甫的草堂,其时房屋已坏,但柱基仍存,于是他令人芟草培土,重加整治,新建草堂居住。在他去世后,他的弟弟韦蔼给他编集子便叫作《浣花集》。

但是在《浣花集》里面,偏偏没有收录端己一生写得最好、最重要的那首长诗《秦妇吟》。这首长诗一直湮没了一千多年,一直到二十世纪初敦煌藏经洞被发现,人们才重新阅读到了这首旷古烁今的史诗。

端己写《秦妇吟》,诗成耸动天下,人称“ 秦妇吟秀才”。(唐代的秀才,就是进士的意思,跟明清两代科举考试的最低一层学位不是一回事。) 但一千多年中,人们仅能从诗话里知道,这首诗里有“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二句。又传说端己出仕后,因这两句得罪当时官场,故“ 深讳之”,不愿谈及此诗,还作《家戒》,要子子孙孙不得“ 垂秦妇吟障子”。原来,唐代用一种透光性很好的纸糊在木架上,做成分隔室内外的窗户,叫作障子,今天日本民居仍多用之。障子上往往会印上一些图画或诗句,《秦妇吟》就成了当时障子商人用得最多的素材。既然连秦妇吟障子都不许使用,其诗不收入《浣花集》也就没有悬念了。

当代学者俞平伯先生对于端己深讳这首诗的原因,有着另外的考释。他认为《秦妇吟》鞭挞黄巢,更鞭挞了当日围城的官兵。其时黄巢被围困在长安城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却没有食物来源,于是就开始吃人肉,把城里面的人都吃光了,就向围城的官兵买。官兵从山里抓来老百姓,卖给黄巢的队伍当饭吃。这样官兵不用拼命,就能得钱无算。这一段历史,当朝者当然想要从人们的记忆中永久抹去,端己后来担心因此诗招祸,也就可以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