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有几多愁说南唐二主(第2/4页)

所谓中国,并不是血统的概念,而是文化的概念。中国之所以是中国,华夏之所以是华夏,便在于它在文化上高于周边民族,故中国的对义词是四夷,华夏的对义词是夷狄。南唐虽偏据一隅,实是当时中华文明的正统所系。当中主之时,国势渐衰,保大十三年(955)后,北方后周三度入侵,南唐无力抵抗,江北之地全献给后周,并向后周称臣,自去年号,迁都南昌。到后主干脆国破家亡,系身衔璧而为囚徒。文明敌不过野蛮,二主对过往韶光的依恋,对文明沦胥的伤痛,如巴峡哀猿、华阳杜宇,有非同时词人所能想见者。

中主性情非常仁厚。陆游《南唐书》称:

元宗多才艺,好读书,便骑善射,在位几二十年,慈仁恭俭,礼贤睦族,爱民字孤,裕然有人君之度。

中主天性恬淡,对权力并不热中,度其初志,本来是要做庐山中的隐士,诗酒风流,只是身承大统,不得不继位罢了。既为李唐苗裔,又负担着恢复祖业的责任,先灭闽国,旋却被吴越夺去大块地盘,先有楚地,又不能禁楚人之叛,两番军事失利,促使中主复其本心,调整国家战略为自保谦守,不再用兵事了。当时有一位大臣,向他进谏说,希望皇上十数年中不要再用兵了,中主的回答意味深长,他道:“兵可终生不用。何十数年之有?”

时有歌者王感化,为中主唱歌,唱来唱去就一句“ 南朝天子爱风流”,中主听后非常感慨,说如果当初陈后主能得人如此进谏,又何至于受“ 衔璧之辱” 呢?古时国君投降,须肉袒自缚,把象征国家政权的玉璧衔在嘴里,所以叫“衔璧之辱”。陈后主在隋兵攻入景阳宫时,准备逃进胭脂井里藏身,谁知身躯太过胖大,卡在井口,上不得,下不得,被隋兵捉住,那可比“ 衔璧之辱” 丢脸多了。中主非不知军事力量的重要性,只是他天性仁慈恬退,不希望人民陷入战争的苦难之中,与陈后主之荒淫无道,迥非同流。这种性情当然不适合做政治家,却使得他没有悬念地成为一位不失赤子之心的词人。

应天长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这首词《全唐诗》《历代诗馀》均收在后主的名下,其实是后主手书的“ 先皇御制歌词”,宋时这幅手迹尚由晁公留收藏。这首词的主题,不过是描写女子的闺怨,可能受到唐代诗人王昌龄《长信秋词》的影响:“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尽管如此,却仍有自己的创造。上片写夜深人静,女主人公感叹春去无情,不能成寐;下片写迷梦中难忘别离时的杨柳堤、芳草路,却因井台上汲水的辘轳声而惊醒。结句的“ 春愁过却病”,意思是恹恹的春愁比得了病还要难受。“过却”可能是当时的口语,只此一句,全词意境俱新。

浣溪沙

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多病不胜衣。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听(tìng )鹧鸪啼。此情惟有落花知。

这首词亦见于《东坡乐府》,王仲闻先生《南唐二主词校订》一书考订为东坡所作。但我以为,此词的气象与东坡不侔,词中有着独特的南唐风致,故此处仍依传统说法,系于中主名下。此词抒写的是春色将阑伤春之绪。上片写春云低重,被风吹着仿佛贴着水面飞动,经过一场春雨,园林池馆都透出晴天的气息,燕子在争着衔泥垒巢。可是韶光将尽,词人就像那瘦损腰围的南朝诗人沈约,多愁多病,身子很虚弱,连身上衣服的重量都难以承受。一个“压”字,一个“争”字,写出的是自然界的不和谐,而这种不和谐,正是作者内心矛盾苦闷的象征。中主是可爱的,他没有把自己当成君主,而是把自己比成一位古代的读书人,这与鞭秦皇、挞汉武的霸主心态,完全异趣。

过片两句“ 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 鸿雁信”用苏武之典,当年苏武出使匈奴,被流放北海,不辱汉节,一十九年不得归国,汉朝使者知苏武未死,向匈奴讨人,诡言大汉天子在上林苑射落一只大雁,雁足上系有苏武的书信。中主用这个典故当然并不表示他真的在盼望远人的书信,而是隐指对国家前途命运的焦灼等待。对于未来,他无比忧惧,却只能在竹林中听着鹧鸪的鸣叫。结句“此情惟有落花知”情感十分沉重,春尽花落,九十韶光一去不复返,自己的心事也像落花一样无奈而哀婉。所谓的“惟有落花知”,是指只有落花是自己的知己,也只有落花才能明了自己的心事。

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kān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sì )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流。

此二首是中主的名作。《摊破浣溪沙》又名《山花子》,算是《浣溪沙》的变格。词的音乐部分有时候会做一些调整,分出添声、歇拍、摊破、减字等变格,《摊破浣溪沙》始自中主,故又名《南唐浣溪沙》。《摊破浣溪沙》是把《浣溪沙》的上下片的第三句,由和婉的七言句法,变作一个七言句和一个三言句,三言句字少语精,表现力就比《浣溪沙》要强很多。

两首名作,自字面意思看,前一首悲秋,第二首伤春,这本是千古文人热衷的题材,只是中主在低回婉转中不失悲壮,故为难能。

试看“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开笔即已苍茫正大,绿波无垠,枯荷狼藉,而愁心正如这无垠的绿波,漫无涯际。人与韶光一同憔悴,已是伤心不忍言,就像是书法中的提笔,再加以“ 不堪看” 三字,譬如书法中的顿笔,一提一顿,自然真气流行。过片“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由哀怨转为凄婉,是化实为虚之笔,把实在的浓愁转化为凄婉的虚景,给人以想象的空间,这算是作诗填词的一个重要技巧。到结二句则用重拙之笔,反以直露为美。不过直露之笔,设非情感极其浓挚,是很难动人的。

第二首伤春之作,很见天赋,不仅仅是创作技巧的高明。开笔“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就是天才的杰构。意谓能挂起珍珠帘,却挂不住郁结在心的春恨,堪称兴中有比。兴,是欲说甲事偏先说乙事,比,即以甲事喻乙事,二句欲说春恨难遣,先说手卷真珠,又暗以真珠上玉钩喻“ 春恨锁重楼”,故意味尤其绵长。“风里落花谁是主”,此句显示词人的无意识。非不知谁是东君之主,实是词人中心摇摇无主,不知国家的前途命运何在。“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也是名句,青鸟本为西王母的使者,后喻指爱情之使,丁香开花细小,但繁茂非常,以青鸟、丁香的纤微,映照云外、雨中的苍茫浩瀚,喻指人在难测的命运面前,是何等之渺小,即使生为帝王,又如何能摆脱命运的摆布?一结“ 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流”,以三峡之水,喻浓愁不断,有一种浩荡奔流的气势,婀娜中见出刚劲,这才是大作家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