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有几多愁说南唐二主(第4/4页)

捣练子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云鬟乱,晩 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阑干。

捣练即捣衣,是把衣物置在砧石上,用木槌捶打,以求柔软熨帖。李白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杜甫诗“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都借捣衣写了同样的主题:丈夫出征远戍,妻子在家相思不已。“捣衣” 这一文学母题,是对这些女子的人道主义同情。后主的《捣练子》(“子”的意思是小曲) ,依然是唐代这一著名的文学母题,大概是平时作来用于宴会之上侑酒的,但因为他以赤子之心待人,以赤子之眼视世,他的同情也就特别赤忱。

长相思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后主特重兄弟情分,他的弟弟李从善入宋为质,后主时常想念到流泪。这两首词,或皆为思弟之作。后主词有一特点,或者说从中主开始,他们父子二人的词有一共同特点,就是婉约中寓着一种豪宕潇洒的气息。后主比中主更甚,他的用词往往更口语化,不事渲染而声色俱足。

后主入宋后,宋太祖对他尚算优容,但自宋太宗继位,情形大变。太宗对后主十分猜忌,又垂涎小周后,召她入宫横加污辱,宋人笔记曾载:“李国主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于外,后主多婉转避之。”他日夕以泪洗面,只有他的词作,慰藉着这颗绝望的心。但后主最终还是难逃一死,他本生于七夕,在四十二岁生日时,被赐牵机药毒酒,死得极其痛苦。初入宋时,后主的心情抑郁中带着麻木,但到生命最后几年,越来越奔泻无余,悲剧意态也达到了顶峰。

锦堂春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滴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上片初经亡国,仍希保全性命,虽抑塞不平,还想着麻醉自己,好偷生苟且。下片语拙而情浓,“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数语,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

他不由得缅怀从前的美好生活: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沾袖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滴,凤笙休向月明吹。肠断更何疑。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愁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四首《忆江南》,意思很浅,但写得清峭中不失和雅,他的情感,仍是要靠意内言外的风格来稍作掩饰,尚有些欲说还休,在这个时候,他的痛苦显然还未臻极致。但随着欺侮的日益加深,后主词中的故国之情,愈来愈少顾忌。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阙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苍黄辞庙日,教坊独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这首词不是初被掳时所作,而是入宋既久,凌侮日深,对往昔的追怀和痛悔。苏轼批评后主说,亡国之日,应该痛哭于九庙之前,怎么还能垂泪对宫娥?苏轼本来也是词人,他实在不该问出这样政治正确的废话。倘若后主不是性情柔弱到对着宫娥垂泪,未必至于亡国。而且当天地苍黄翻覆之际,垂泪对宫娥才更加动人,这是艺术对比的魅力。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第一首,情感一泄无余,“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意谓亘古以来,直到永远,水都是向东奔流,天地不改,山河无极,人生的愁苦也就没有终结。第二首,在痛苦中多了一丝恐惧、一丝抑郁,“别是一番滋味”,是对上苍的痛苦追问:这种痛苦,何时是一个了结?这种含而不露的写法,对比上一首的雄直,各有各的动人。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到了这首词,后主情感的发抒已近肆无忌惮。“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是千古名句,说的是无论时光怎样流转,不管天地如何阔大、人间怎样繁华,他的愁苦都无地安放。这种悲剧情怀,是面对命运的骄傲和冷嘲,他在承受苦难中完成了自我救赎。

后主之死,与他一生最重要的一首作品《虞美人》密切相关。宋太宗读到“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时,终于动了杀机。然而,我以为这一切早已在后主的意料中。他必然早已知道,如此没有顾忌地填词寄怨,只能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这是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面对宋太宗的凌侮,他用词人的独特方式选择了死亡。死,对于他不仅是痛苦的解脱,更是高贵面对卑贱、文明面对野蛮而从未屈服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