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说苏东坡(第4/6页)

东坡的这次外放,首先是因为他触迕了宰相司马光。这位编有《资治通鉴》的大学者,本来应该明白广开言路方能长保太平的道理,可是,权力让他头脑发昏,他一心只想尽废新法,却不知新法亦非百无一是,东坡比他看得深,也因此触怒了司马光,于是一团火气就向东坡发作。东坡却心平气和,对司马光讲:您亲口跟我讲过,当初韩琦做陕西大帅,您做谏官,与韩琦起了争执,韩琦很不高兴,您也无所顾虑,现在我跟您提意见,却不许我把话讲完,难道是因为做了宰相的缘故吗?司马光哑口无言,只好干笑几声,把场面混过去。然而至此,司马光就有了把东坡逐出都城之心,只是因为他不久病卒,才未及对东坡下手。

但旧党中那些希合求进的小人,对东坡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东坡的正直无私,更映衬出他们内心的阴暗卑琐,于是有人旧账重提,又拿乌台诗案说事,诬蔑东坡诽谤朝政;有人说神宗驾崩,东坡不知悲哀,反而诗里出现“ 闻好语”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罪该万死,幸好此诗刻石时日俱明,东坡又逃过一劫。

为什么无论支持变法的新党,还是反对变法的旧党,都不能容忍东坡呢?元祐 七年,东坡守扬州,从扬州教授任上离职的曾旼 ,到真州(今江苏仪征) 看望曾经权倾一时的新党人物吕惠卿。吕惠卿早年逢迎王安石,后来却出卖王安石上位,他之被贬,东坡兄弟很出了一些力,所以特别恨苏氏兄弟。知道曾旼 从扬州来,便有了下面这番对话—

吕惠卿问:你认为东坡是什么样的人?

曾旼 道:东坡是个聪明人。

吕惠卿怒道:尧聪明吗?舜聪明吗?禹聪明吗?——意思是尧、舜、禹才是真聪明,东坡也配?

曾旼 回答道:不是这三人的聪明,但也是一种聪明。

吕惠卿开始语带讥刺:你夸他聪明,这位聪明人他学的是哪一路学问啊?

曾旼 依然老老实实地道:他学的是孟子。

吕惠卿更加愤恨,咆哮道:你这是什么话!

曾旼 却神色不动,淡淡道:孟子的名言是以民为重,社稷次之,我就凭着这一点,知道东坡是学孟子的。

此言一出,吕惠卿如饮喑药,默然失声,再难反驳。东坡一生政见,只视其利于百姓否,只争是非,不论利害,而政治却要讲利害、讲平衡,这是东坡半生贬谪,不得骋志的根源所在。

宣仁皇后摄政期间,东坡虽时时要提防小人们的暗箭,总算能稍展所长。他直做到端明殿翰林、侍读二学士,这是他一生中做到的最高官职,苏辙祭文称他为先兄端明,即以此也。这期间,东坡卷入了著名的“ 元祐 党争”,他那自由的、活泼的性情,与河南伊川人程颐刻板方正的性情截然对立,由性情的、学术的不相洽而至于互不相能。东坡兄弟是所谓的蜀党,程颐辈则是洛党,另尚有承继已病故的司马光法统的朔党,以刘挚为首。三派相持不下,彼此争权。直至元祐 八年(1093)哲宗亲政,重行新法,旧党遭斥,元祐 党争才停止。

元祐 党争,是反对新法的旧党内部的意气之争、学术之争,三派鼎峙,形成了微妙的政治平衡。宋徽宗登极后,延续哲宗崇奉新法的政治路线,继续打压旧党。崇宁四年(1105),徽宗给元祐 党人定性,叫作“ 元祐 害政之臣”,由宰相蔡京书写司马光以下三百零九人的名单,颁之州县立碑,谓之“ 元祐 党籍碑”,凡列为党人的,其子孙不得留京师,不得参加科举,碑上列名而未过世者,一律永不录用。元祐 党籍碑分文臣、武臣、内臣、为臣不忠曾任宰臣四个部分,文臣中又分曾任宰臣执政官、曾任待制以上官、余官三类,文臣第二类以东坡居首,他的学生和终生知己秦观,则在第三类余官名单中傲居榜首。不过,徽宗和蔡京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南宗初年,元祐 党人获得平反,改称“ 元祐 忠贤”,凡是列名元祐 党人的后代,莫不以其祖曾入党人而自夸,且根据蔡京原碑拓本,重新摹刻。

很多人读史至元祐 党争,都会感慨,东坡和伊川,都是难得的贤士,却因意气相争不下。其实,东坡与伊川固然在性情上、对儒学的理解上殊多歧异,党争能相持多年,实在是摄政的宣仁太后有意放任、高明地挑拨的结果。这是最高统治者的权术,是御下治人的绝顶法门,无论蜀、洛、朔党,都不过是太后手中的棋子罢了。明了这一点,我们就能剥除东坡与伊川相争的政治因素,而专从性情、学术上着眼,更深刻地理解东坡的性情。

东坡与伊川的矛盾,从司马光逝世时开始公开化。司马光逝世,伊川是朝廷委任的主丧官,当天皇帝率领群臣到明堂祭祀,群臣因此不能第一时间到司马家中吊唁。明堂祭祀是吉庆之礼,礼成后东坡、苏辙赶去司马家哭拜,途遇同僚朱光庭,东坡很奇怪,问:公掞 (朱光庭的字) 兄,你去司马温公家吊唁,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朱光庭道:伊川先生说庆吊不同日,不让我前往。二苏听说后,怅然返家,向人言伊川是“鏖糟陂里叔孙通”,自此常常讥刺伊川。鏖糟陂,是汴京城南的杂草坡;鏖糟,是肮脏不洁之意。叔孙通原是秦博士,后为汉高祖制定礼仪。二苏以为礼乐不当一成不变,称伊川为“鏖糟陂里叔孙通”,是说伊川只算得上是乡野间的村夫子,村里人婚丧嫁娶,去主持一下还行,发挥儒门大义,就力有未逮了。

又有一次,恰逢国忌,大臣在相国寺祷祝,伊川要求大家一同食素。东坡诘问伊川:你程正叔(伊川的字) 又不信佛,吃什么素?伊川答道:礼经有云,居丧不饮酒食肉。忌日,是居丧的延续,当然也不该饮酒食肉。忌日食素,此前并无这样的传统,东坡觉得伊川未免小题大做,一面叫人准备肉菜,一面引汉太尉周勃准备剿灭吕后一族时对三军将士讲的名言:“为刘氏者左袒。”要求大家站好阵营。于是范淳夫辈食素,秦观、黄庭坚辈食肉,洛、蜀两党,营垒分明,成为元祐 党争的重要组成部分。

伊川所谓庆吊不同日,固然出诸礼经,但未免拘执,不近人情。他不明白,礼是为了导节人情,比礼更重要的是人心的诚,孔子固云:“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至于据礼经更进一步发挥,要求忌日食素,更无必要。东坡兄弟与伊川的分别,是鸢飞鱼跃的诗性生命与壁立千仞的哲学生命的分别,是自由奔放的上智人格与苦修常参的中人人格的分别。我们只要看一看程朱理学盛行后,中国再也没有出现过解衣磅礴的大时代,自徽宗宣和以后,中国文化就一直走下坡路,便会更加感叹东坡自由活泼的精神气质的可贵。由伊川到考亭(朱熹) ,这一脉的学问适合社会占多数的中人,却必然会束缚上智天才的发展。中才之士,固然需要哲学家以礼规范其行为,但如果一个社会没有给诗性生命留下空间,整个社会就会愈来愈板滞,不再有创造力,偶尔有奇伟之士出现,也会很快被死气沉沉的社会所吞噬。太白、东坡以后,再无太白、东坡,理学盛行,大抵是不能辞其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