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不销魂说李易安(第2/4页)

这首词我认为是易安闺中读唐代诗人元稹《莺莺传》传奇而写的,词中的女主人公,应该就是那位与张生私通的崔莺莺小姐。在礼教森严的时代,一位大家闺秀却去写词赞颂男女淫奔私媾,卫道士们当然要大摇其头了。

《雨中花》则是讲了一位歌伎的身世。上片说这位歌伎用一束素(一种白色的丝织品)紧紧束住了腰,使腰身显得特别纤细,仿佛娇弱到不能承受春天逝去所带来的惆怅。她的新妆在疏梅影下显得特别动人,她行步时袅袅娉婷,仿佛一缕轻云。下片是说这位歌伎轻启娇唇,曼声歌唱,一下子吸引了某个男子,于是二人有了一段短暂的露水姻缘。然而这种感情不可能长久,终于到了要分手的时候,歌伎只能怅望秋月,送郎归去。“桃花深径一通津”,用东汉刘晨、阮肇入天台遇女仙之典,比喻男女欢会。

这首词所触及的题材,毫无疑问在当时只能是男性的特权。易安以一女子而写这样的词作,无怪乎受到王灼之讥。

即使没有这些“ 无顾忌” 的词,易安词也有着与当时的标准淑女不一样的气息。后者可以魏夫人为代表。我们来看魏夫人的两首《菩萨蛮》:

溪山掩映斜 阳里 。楼台 影动鸳鸯 起。隔岸两三家 。出墙红杏 花。绿杨堤 下路 。早 晚溪边去 。三见柳 绵飞。离 人犹未归 。

红楼斜 倚连 溪曲 。楼前 溪水 凝寒玉 。荡漾木兰 船。船中 人少年。荷 花娇 欲语 。笑入鸳鸯 浦。波上暝 烟低 。菱歌月 下归 。

二词高华典重,含蓄蕴藉,如果谁要对这样的词作点评,大抵可以用上“贞静专一,《卷耳》之遗” 这一类的话 遥 (《卷耳》是《诗经》中的一首,古人认为是周文王的后妃怀念他所作。) 而易安词名作如: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 不消残 酒。试问 卷帘 人,却道 海棠依旧 。知否 。知否 。应是 绿肥红瘦 。

醉花阴

薄雾浓 云愁 永昼 。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 重阳,玉枕纱厨 ,半夜 凉初透 。东篱 把酒黄昏 后。有暗 香盈 袖。莫道 不消魂 ,帘 卷西风 ,人比 黄花瘦 。

写得更通俗,词中的情感更加直露,隐约透露出一种疏狂,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分,与魏夫人词作气息迥异。下面这首《一剪梅》:

红藕 香残玉簟 秋。轻解罗裳 ,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 书来 ,雁 字回时 ,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 自流。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此情 无计 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

造假惯犯尹世珍说此词作于赵李新婚未久,赵明诚到外地求学,易安作此词寄之,催他归来。我认为这首词应该是易安的“ 赋得体”,她只是围绕着“ 别情” 这一主旨,写了一首供人唱的流行歌曲,未必实有其事。但易安才华高绝,“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二句尖新夺目,遂亦成名作。

仅从上举三词看,我们就得认同清末大学者沈曾植的见解:“易安跌宕昭彰,气调极类少游,刻挚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过窥豹一斑。闺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这提醒我们,对易安的性格分析,不能局限于她的女性身份。我认为她在心理上有非常明显的双性化倾向,甚至男性心理还要占到压倒性的优势。也就是说,自心理性别言之,易安实为男性。心理性别为男性的人,其性心理表现为主动进攻型,以占有征服为目的,而心理性别为女性的人,其性心理是矜持的、接纳的,易安词的“ 无顾忌”,也必须从她的心理性别上去解释。

易安的晚年生活十分凄惨,改嫁过一次,却所托非人,后来又经官司讼离,遂致名誉遭玷,为人所不齿。《苕溪渔隐丛话》记载:“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 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 zǎng ) 侩之下材。’传者无不笑之。”所谓驵侩,是指马匹交易人,引申指市侩,“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 二句对仗很工,但在旁人看来,你都已经是桑榆暮景的老太太了,还不肯守节,要去嫁人,你自己饥不择食,找了这么个粗鄙的市侩,又能怪谁呢?王灼讥刺她“ 晚节流荡无归”,代表了时人对易安晚年的看法。到了清代,有俞正燮者,著《易安居士事辑》为李清照辩护,认为有嫉恶易安之才的小人改窜易安与綦崇礼(字处厚) 的谢启 (一种古代文体,要求用骈文写) ,本无再适张汝舟事;又据年份考之,谓易安时年已过五十,怎么还可能守不住节而改嫁呢?俞老先生不懂得,易安的心理性别是男性,她才没有把自己定位成淑女呢!

易安的心理性别既是男性,就会时时流露出特别好胜的性格。她在《金石录后序》中回忆了她和赵明诚曾有过的短暂的幸福时光:

每饭罢 ,坐归来堂烹茶 ,指堆积 书史,言某 事在某 书某 卷第 几叶第 几行 ,以中否 角胜负 ,为饮茶先 后,中即举 杯大笑 ,或 至茶覆怀中 ,反 不得饮 而起。

清代词人纳兰性德作《浣溪沙》词追悼亡妇,有“ 赌书消得泼茶香” 之语,即用这个故事。但我以为这样的生活剪影,在易安以为乐,在赵明诚却可能适以为苦。据周煇 《清波杂志》所载:“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这样文士气的生活情趣,与争强好胜的性格,都是纯然男性化的。当代有学者认为,细读易安这篇回忆录性质的《金石录后序》,可以看出赵明诚对妻子逐渐冷淡,他对文物收藏的狂热远远超过对易安的爱,其实两个人的情感纠葛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责任,易安身为女子,其心理性别却是男性,这种矛盾决定了她和赵明诚不可能有真正幸福的婚姻。

易安又爱下双陆棋(又名打马) ,还专门写了《打马赋》《打马图序》,谈到,所谓赌博只不过是力求争先,所以一心求胜者,就能取得最终胜利。她自承性格就是一心求胜,所以凡是赌博一类的东西都非常爱好。在古代诗人当中,生命力极其旺盛、好色如命的清代大诗人龚自珍就同样耽于赌博。

易安曾写有一篇论词的文字,词中名家如柳永、张先、宋祁、晏殊、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曾巩、晏几道、黄庭坚、秦观,几乎都被易安一笔抹倒,《苕溪渔隐丛话》的作者胡仔看不下去了,说韩愈《调张籍》诗中的名句“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就是为易安这样的人写的。胡仔不明白,易安潜意识里,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作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