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绝冠平生苏轼(第2/4页)

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浣溪沙》其三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浣溪沙》其四

这组词写得生动活泼,很有农家乐的气象。比如《浣溪沙》其三,层层麻叶长势喜人,不知道谁家正在煮茧,飘得满村香气。篱笆外女孩子们的嬉笑声听起来清脆婉转娇俏动人。转头又见到老眼昏花的老人正在捋麦穗准备炒着吃,苏轼关切地问,不知道豆叶几时能黄?到时候就有更多吃的东西了吧!寻常的问候里饱含了深切的同情。

在苏轼笔下,乡村是农事繁忙的乐园,雨后的乡村风光更是清新到让人流连忘返。而苏轼也以农家乐事为乐,以农民辛苦为苦,真心与这土地和人民甘苦与共。无论是顺境逆境,他都可以与周围的环境和人坦诚相待,真诚相处。因此,无论遇到怎样的风浪,何种的艰辛,他都能在其中接纳别人,悦纳自己。这是苏轼最大的优点,也是他无尽的财富。

元丰二年(1079),苏轼调往湖州。同年,苏轼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乌台诗案”爆发了。

苏轼是一个关心百姓疾苦的好官,从杭州到密州再到徐州,他在各地都有建树,也很得民心。1079年这一年的春天,苏轼从徐州被调到湖州,按例要给皇帝写“谢表”。那个时候不管是升官还是贬官,都必须写“谢表”,要感谢皇恩浩荡。苏轼就在谢表里写,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这段话的意思就是:皇帝知道我非常愚钝不会投机取巧,也不懂追捧新党与时俱进。但是呢,朝廷也知道我年岁大了,不会胡乱生事,或许做个地方小官,可以牧养一方子民。非要深究的话,字里行间确有几分酸酸的牢骚。

但更严重的是,排挤苏轼的新党人员,摘录苏轼《咏桧》诗中的两句:“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据说桧木有一个特点,如果地上的树枝是直的,那么地下的根也是直的;如果树枝盘根错节,那么树根也就盘根错节。苏轼这两句诗的意思就是,我从外面看到桧木如此笔直,就知道根肯定是直的,但谁能相信呢?除非地下有龙,才能知道桧木的根是笔直的。

苏轼二十几岁就开始关注国计民生,在其他词人舞风弄月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写策论做准备,摩拳擦掌打算在政坛一展宏愿。但苏轼的官运实在不好,两次守丧错过了最佳出道时机,加上后来受人排挤,所以始终只能游离于政治核心的外围。以苏轼的才华,逢这样的境遇,心里多少有些不平气。反对苏轼的人就说:皇上贵为“真龙天子”,为什么苏轼偏偏等着地下有蛰龙才知道他的心事?这是有叛逆之心!就这样,苏轼被诬陷下狱,关进了御史台的监狱。

御史台监狱是专门关押国家大臣的地方,御史台的院子里种了许多笔直的柏树,经常会招来很多乌鸦筑巢,御史台也因此被称为“柏台”“乌台”。叛逆的罪基本都是死罪,狱卒为了讨好台上的人故意欺压苏轼,监狱的生活苦不堪言。苏轼知道自己朝不保夕,他跟苏辙感情非常好,于是写信给弟弟:“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一方面,苏轼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跟这个世界永别了。另一方面,苏辙一再上书请神宗开恩,说自己愿意放弃官职,只求能放哥哥出狱。一代文豪,此时命悬一线!

宋代高度发达的文明一直被后世屡屡称颂,这里不仅指诗文书画等方面的艺术造诣,也包含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宋太祖说“不杀士大夫”,所以宋代皇帝一直非常优待读书人,这也是宋朝文化蓬勃繁荣的重要因素。而且,宋神宗也是个明白事理的皇帝,他说:“咏桧木就是咏桧木,关朕什么事呢?”再说,“自古以来称龙的人多着去呢,孔明还自称卧龙呢,难道他也是皇帝吗?”皇帝这样说,旁人便不敢多言。宋神宗免了苏轼的死罪,把他贬到黄州任职,苏轼算捡了条命回来。

苦难虽然不是人生必经的长廊,但人类杰出文化的缔造者们,又似乎都曾有过与苦难亲密接触的时光。苏轼也不例外。他九死一生,从牢里出来后,虽然跌到了生活的低谷,却意外迎来了创作的高峰。在黄州生活的五年,苏轼写了大量的作品,后来传唱千古的词作,几乎都诞生于这段时间。

初到黄州时,苏轼生活非常贫困。他的朋友帮他要来了一片荒地,苏轼就在那里开荒种田。他在诗里写道:“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可能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生命的智慧也会得到升华。苏轼虽然自嘲忙了一辈子,老了还要为口粮担忧,但他没有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他用宽广的胸怀接纳生活,用温厚的态度欣赏生活。长江美味的鲜鱼,山间鲜嫩的竹笋,大自然馈赠的美好,从不曾离他远去。苏轼就是有这种能力:把生活的苦涩咽进去,吐出芬芳的诗句。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临江仙》

那天夜饮喝到三更天才回来,家里的门童已经鼾声如雷,敲了半天门都没有回应,索性拄着拐杖,静听滔滔江水奔流的声音。在天地寂静的时刻,广阔的山水之间,苏轼想到了自身的遭遇。人在官场总是身不由己,一辈子为了功名利禄苦心钻研,什么时候才能放弃这些世俗欲望呢?长风静夜,真希望自己能驾一叶扁舟,从此泛舟而去,潇洒度过余生。

这首词写于苏轼到黄州的第三年。曾经痛苦的经历已渐渐内化成超然的态度,旷达的胸怀。苏轼开导自己也劝慰自己,解脱自己也拯救自己。不出几年的时间,苏轼真的就在黄州那片废地里开垦了一片土地,他把那片土地取名“东坡”,自号“东坡居士”。命运的磨难被他埋在心底,培育出精神的硕果。风雨也好,朗照也罢,他都用同样的心态来面对。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