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绝冠平生苏轼(第3/4页)

《定风波》

后世很多用以囊括苏轼人生态度的词句都来源于这首《定风波》,比如“一蓑烟雨任平生”,再如“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的豪放与率直,潇洒与超脱,个性与智慧,都在词中尽情绽放。

在这首词的前面,苏轼写了个小序,说三月七日那天,半路遇到下雨。本来以为不下雨,所以先让别人拿走了雨具,同行的人情状狼狈,个个怨声载道,对雨中行走叫苦不迭。唯有苏轼并不觉得辛苦,他在雨中感悟到了人生的真谛,潇洒前行,于是写下这首词。

下雨了,但是不必在意那些穿林打叶的雨声,不如边吟唱诗歌边慢慢走。“何妨”二字说得非常轻快和潇洒,从心态上和行动上都体现了一种从容。我有竹杖芒鞋,走在泥路上,比骑马还要快呢!不用害怕,一件蓑衣,已经足够遮风挡雨,而我就在这风雨中走好自己的路。这是苏轼面对自然界风雨时的想法,也是他面对人生风雨的心态。他遇到过无数的凄风苦雨,在起起落落的旅途中,他凭借这样的信念沐风栉雨,一路走来。

料峭春寒中,春风吹来的凉意让苏轼有种“酒醒”的感觉。抬头一看,西边的天上正挂着暖暖的夕阳。再回首看自己来时的路,觉得无论是风雨还是晴天,都已经无所谓了。而此时,看风雨亦是看人生。

苏轼前半生锐意进取,以儒家治国平天下的信念为指导安排人生,无奈命途多舛,屡屡失意,甚至险些命丧黄泉。等被贬到黄州后,佛家思想的达观知命渐渐占了上风,生已过半,凡事也看开许多,词风上日趋豪迈、潇洒。而所谓“豪放词”不仅是这种关于人生气度的大事情,就是写美女的词,苏轼用字炼句也是相当清健。

元丰六年(1083),曾受苏轼“乌台诗案”牵连的好友王定国从被贬的岭南北归。好友相聚,自然要畅饮几杯。席间,王定国让家里的歌女柔奴出来给苏轼敬酒。苏轼与柔奴聊天,对她平淡超然的态度很是震惊,于是写词赞美柔奴。都说“豪苏腻柳”,从这首词最能见出苏轼与柳永的不同。柳永写女子,绮丽多姿,举手投足充满了胭脂水粉的媚气。而苏轼写女子,清雅淡秀,一颦一笑都显得舒朗从容,充满了勃勃英气。且看这首: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定风波》

苏轼说,这个王定国长得丰神俊采本就令人羡慕,上天也非常怜惜他,所以还送了如此美丽聪慧的柔奴给他。这个柔奴歌声曼妙,笑容甜美。她唱起歌来,歌声就像漫天飞雪一样,能把炎热的世界立刻变得清凉。我看她近年来越发显得年轻了,连微笑都像带着岭南梅花的香气。于是问她:“岭南的生活还习惯吗?”柔奴淡淡答道:“只要是心能安定下来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苏轼听后大受震动,写下这首《定风波》赞赏柔奴的智慧。

苏轼一生奔波往来,频繁调任,故乡已经被模糊了样子。当年他被贬到黄州,开荒山为良田,自号东坡,与黄州的父老乡亲生活在一起,融合在一起。本来是四川人,但孩子们开口说话也都是“楚语吴歌”。是得到还是失去,是他乡还是故乡,人生事来往如梭,何处才是归宿呢?

元丰七年(1084),苏轼由黄州调往汝州,他用一首《满庭芳》记下自己在黄州生活的这五年。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满庭芳》

汝州的秋风洛水,多年后也会成为内心的风景。或许,这才是东坡居士寻到的“答案”。

苏轼离开黄州后,顺路去金陵拜访了王安石。王安石这个时候已罢相多年,在金陵隐居。其实苏轼与王安石之间没有丝毫个人恩怨,两个人的分歧只在于政治观点的不同。“乌台诗案”爆发时,王安石正遭遇第一次罢相,与此事并无关系。两位都是明白人,也是百年难遇的文史奇才,纵论天下事,一笑泯恩仇。

元丰八年(1085),神宗去世,哲宗继位,改年号元祐。哲宗年幼,祖母宣仁太后听政,起用旧党人士,司马光任宰相。因为苏轼当年反对过王安石,又得几位先帝抬爱,所以宣仁太后很快召苏轼入翰林院做事。

司马光上台,从方方面面否定变法,大踏步地退回到改革之前,苏轼又站出来反对。苏轼觉得“新法”里面有很多合理的因素,应该被继承而不是推翻。于是又被看成替“新党”说话的人。当年王安石变法,苏轼反对,因为“新法”里面有许多不合情理的地方,那时被人看成是“旧党的人”。苏轼说自己“一肚皮不合时宜”,听起来好像是自嘲,但落到现实生活,发现他还真是这样的人。再大的考验,再多的风浪,他也不会追赶时髦的观点,不盲从得势的党派。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他只听从内心的召唤,追求永恒的真理。

但司马光风头正盛,苏轼与他政见不合,只能又被外放到杭州做知州。接着又去了颍州、扬州、定州。好在,心安处即是故乡,这种翻云覆雨的生活节奏,苏轼已经从心理上接受了。

元祐八年(1093),宣仁太后病逝,哲宗亲政,他支持变法,召回当年曾参与“熙宁变法”后因变法失败被贬官的章惇任宰相。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元祐时期被太后召回来的旧党人士再次被贬官。苏轼虽然与司马光政见不合,但毕竟是元祐时召回的人,所以也被牵连,贬往惠州。苏轼先带着小儿子到惠州,家人随后才到。结果刚到惠州,又接到调令去琼州,只好先带着小儿子到琼州,再由大儿子护送家眷到琼州,后被安置在儋州。

苏东坡一生才华盖世,诗词文史俱佳,却始终被贬官,从未被重用。此时已近花甲,依然没办法停下脚步,甚至被外放到遥远的“天涯海角”。其人生可说是一场悲剧。但苏东坡胸襟开阔,宽怀仁爱,乐天知命,潇洒达观,不仅为文学史开创了豪放词的先河,而且将自己的人生过得丰富又多彩。某种意义上,他的人生比很多人都更完满自足。或许,这也是命运的一种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