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子(第4/5页)

这个结果其实一点都不传奇,乃是情理之中。因为三太子带的队伍是摩托车队,机动能力强,能够穿行于树林之中,而皮卡只能在道上往树林里窥探。早春二月,树林里多是耐不住寂寞的男女,看见一对就得停一次车,打了好些鸳鸯,也没找着小茹子。三太子赶到时,四个人高马大的秃瓢正在跟小茹子谈判,小茹子坐在一辆小面包车敞开的车门里,哭得梨花带雨,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三太子一看就红了眼,骑着车奔那几个人就撞过去了。

后来我问本地人,三太子是不是特别能打?因为他看上去肌肉发达,动作敏捷,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当地人答说没怎么看见过三太子打架,因为他不自己动手。他总是带着远超必要限度的人,打完之后,往往还要落井下石。他的落井下石比一般人要更名副其实一些,至于是怎样的落井下石,慢慢就会说到了。那四个秃子被十几辆摩托车轰鸣着绕圈一围,甩了一身泥,气焰先自消去大半。三太子带的队伍有个坏毛病,喜欢冲人吐痰,他大概觉得这种动作兼有侮辱和威吓性质,能够起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作用。吐完痰,摩托车围住四个秃瓢,三太子下了车,走到小茹子面前。他弯下腰,只做了一个动作:拢了拢她脸上的头发。接着他大吼道:“谁说了算?”

由于没有一个秃子承认自己说了算,一行人就把被三太子一车头撞倒的那个扶起来,架到一辆车后座上,倒剪二臂带走了。一路上,三太子都没有说话,他的辫子迎着早春不太友善的寒风,像烈马的尾巴一般狂乱地在身后飞舞着。他顶着太阳,迎着风和沙子,眯着眼睛,抿着嘴,不说话。他们来到了残桥。

三太子一边偏腿儿下车,一边解下皮带,他的动作极慢,令人毛骨悚然。他把皮带对折起来,两头一抻,水面上就传出“啪——”的一声脆响。皮带上有一个钢扣,在20世纪70年代,这曾是一件万恶的凶器。三太子问秃子,是跟谁混的,秃子说是自己混,后脑勺立刻挨了一下子。又问,秃子口齿不清地解释说,刚来这片,带几个兄弟瞎混,于是又挨了一下子。之后的事,如果细节都写出来,这书估计就印不成了,因为我知道有很多青少年读者。到后来,三太子什么也没问出来,火更大了,干出了蠢事,这件事在很多页之前就已经提起过了。我们知道,吵架的时候,最撮火的事莫过于无论你怎样发飙,对方都没有反应。所以考虑到三太子的立场,干出这件蠢事也可以理解。这件蠢事是这样的:他把秃瓢手脚捆在摩托车上,让他往桥上骑。秃子不骑,他就给一皮带。这种事,我不知道当事人是怎么想的,如果是我,大概会选择在桥上被三太子抽死,因为它有一定的概率抽不死我。而手脚跟一辆几百公斤的车捆在一起掉进冰都还没化干净的水库,必死无疑。

三太子干这事的时候,随行的小兄弟们没有一个敢说话的,面面相觑,张口结舌。摩托车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三太子一下一下地啪啪抻响皮带在后面催。最后,摩托车前轮离开了残桥,车往前一扎,从桥面上消失了。没有人听见摩托车的落水声,因为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三太子自己大概也在琢磨:我杀人了?我这算杀人吗?这人到底是跟谁的?他把小茹子怎么了?想了良久,探身往前一看,水面上连泡都不冒了。

三太子开始脱衣服。

二月天——也有说是三月的——天气非常冷,人们还穿着皮夹克和棉袄。三太子若有所思地慢慢脱着衣服,脱着脱着,突然连跑几步,深深吸一口气,双脚一蹬桥面,腾空而起,大头朝下一猛子扎进水里。

后来三太子因为什么进的监狱,众说纷纭,没人说得清楚。我从专业角度分析,觉得哪个罪都不合适,要么不适用,要么不会判半年,所以我甚至怀疑最后进的是不是监狱。总之,三太子出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妈的,我他妈再救人,我就不姓李。”按说此时他已经应该不姓李了,但是他也许认为这次救的人是自己弄下水的,所以不算破誓。反正誓言就是用来打破的,再立一次也无妨。

三太子再一次破誓,也是最后一次。不过短短一两年,水库就像经历了一次工业革命。人们住进了楼房,换了新车,还上了网。唯一没变的是,那座残桥竟然没被拆掉。上网这种事情,年轻人学得很快,在别的年轻人还在如饥似渴地从网络上大肆获取非法出版物时,三太子却在补习他早该学到的知识。他知道了自己所热爱的那项运动原来叫“自由潜水”,不但有专业的方法和规则,还有国际组织和比赛。他觉得眼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下半辈子都有事干了。这个剧本又有点像“三太子奔向了大海”的感觉了,可是现实硬生生地拗断了它。

很多人都以为他出来以后会远离残桥,不再下水,但是想错了。三太子像以往一样热爱着他的残桥,只不过他变得更冷静,更专业,更成熟了。他学会了利用口腔保存额外的空气,学会了使用安全绳和浮力袋,他甚至买了脚蹼、泳镜和头灯。他被剃成了光头,又留出了寸头,不再拖着帅气的马尾了(不过他的遗像上还是有辫子的)。他成了水库之王,不管水库怎样被过度开发,怎样被农家乐和烧烤店包围,周围建了多少巨大的电力风车和景观别墅,都没有人能跟他争夺水下那一块巨大的宝石。他像《猫与鼠》中的马克一样拥有整个水底世界,只要他想躲进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找到他。在这一两年里,也出现过几次落水者,但他真的不再救人了,他坐在岸边,或桥上,或浮在水里,看着救生艇掀起愚蠢的波浪,再把巨大的救生圈猛砸在溺水者的头上,而无动于衷。没有人因他而死,也没有人因他而生,直到他干了最后一件蠢事。

冬天里,他大哥得了一个闺女。转过年来,春暖花开,大哥大嫂推着孩子到水库边上晒太阳,三太子在桥上看见,就远远招呼他们上桥。作为当地的黑恶势力,这位大哥竟然给孩子使用一辆家传的双人四轮竹编儿童车。我小时候就是坐的这种车,三十年过去了,现在这种东西应该已经绝迹了才对。大哥为了让孩子坐得稳,对其进行了改装,比如,加装了安全带和可翻转的小桌板。可就这安全带要了两个人的命。

上桥以后,兄弟俩坐在桥边聊天。三太子点了一根烟,大嫂立刻抗议起来,说他不应该在孩子附近抽烟。三太子一撇嘴道:“那你把她推远一点不就得了?”大嫂看看大哥,大哥不说话。大嫂骂了一句,推着孩子走了。没多久就听见一声尖叫、一声碰撞声和一声巨大的水声,两人回头一看,大嫂趴在桥面上,狂乱地惨叫着,手指着北边。三太子冲到桥边一看,水面掀起巨大的波纹,车和孩子踪迹不见。“车是竹子的,应该能浮——”大哥扶着大嫂,颤巍巍地说了一半,三太子已经踢掉拖鞋,腾身跃起。这是他的最后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