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帮主的是非观(第2/4页)

张凯办完丧事,歇了几天,也来球场上见过我们两回,但没打球。临走他又跟乔帮主托付了一番,还是那句话。严格来说,那句话稍微修改了一下:“我爸就交给你了。”妈没了,我们听了都觉得十分凄凉。乔帮主的表情转变了几次,显然他那个不大的脑仁儿正在激烈地运转着,分析这件事应该怎样应承。在他的是非观里,妈妈病危时不回来,等人都走了才露面儿,显然是大错特错的。但这毕竟是家务事。用“哥们儿”“兄弟”“瓷器”这些词来定义的人际关系中,应该干涉对方处理家务事的方法吗?按说不应该,但你要不就别托付给我呀!他肯定是这么想的,我就这么想。乔帮主说:“放心吧,你爸就是我爸。”我觉得他们大概做不成朋友了,这回真是场面话了。结果我他妈又错了。

后来发生的这件事,给张凯出了个大难题。这回他彻底蒙了,从头到尾就没出头,整个事情都是乔帮主料理的。乔帮主料理得不太好,出了不少乱子,这是因为他的是非观在整件事里发生了波澜壮阔的斗争。

事情一开始是这样的:有一天我们正在打球,忽然跑来个一眼看上去就是跟班儿碎催的秃瓢,呼哧带喘,对乔帮主说:“帮主,您快看看去吧,张凯家老爷子叫车给撞啦!”他这个“快”字说得又重又长,说的时候双目紧闭,两眼非常痛苦,说完整句话,还用力喘了几口气。乔帮主把球传给我,走到场边问:“在哪儿撞的,谁撞的,人跑了吗?”碎催说:“就在家属院里,没跑,让老爷子给揪住了!”

乔帮主带人赶往现场的路上,既不说话,也不跑,只是以较快的速度镇定地走着,像在奔赴沙场。跟在他身后,可以看到他并不高大的身躯平稳而坚毅地移动着,有一种随时会探臂膀拽出宝剑,或是一抬腿摘下虎头皂金枪的感觉。当然这是错觉,快到现场时,眼看黑压压一片人,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人比比画画,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乔帮主没有摘这些兵器,而是顺手从旁边楼道口压三轮车的苫布上抄起一块砖头,藏在身后,走上前去。

“起开。”乔帮主说,“撞人的呢?”

张家老爷子须眉皆奓,以手指着一人道:“就是他!”

乔帮主一看那人,就把身后的砖头扔了,拍了拍手上的灰。那是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光头,黑皮夹克,又高又壮,至少比乔帮主高两头。

乔帮主问:“是你撞的人吗?”

那人使劲摇了摇头,神情坚定地说:“根本没有,是老爷子自己摔的。”此人说话声如虎吼,说话时脖子脑门青筋暴起,十分可怖。

乔帮主指了指他鼻子,又指了指地。

“跪这儿,”他说,“跟老爷子道歉。”

“哎。”汉子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平地,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个光头汉子,是乔帮主平日里带的一票摩托车死党之一,咸呼之曰“老六”。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帮人是干吗的,反正有几个也住在家属院里,摩托车突突突地开起来,十分扰民。这些人每个都有一米九以上,看上去很不好惹,我从没惹过。但是他们对乔帮主言听计从,法旨一下,如沐皇恩雨露,恨不得马上跪听宣读,这种场面我见过好几次,想笑也不敢笑。

北京的流氓打架,打赢了让人跪下道歉,这是常有的事。有一回我在酒馆挨揍,打不过人家,人家让我跪下,我不跪,鼻梁就此变成了阿德里安·布罗迪状。这是题外话。却说那日在撞人现场,乔帮主看见老六听话地跪下道歉了,气消了一些,让老六站起来讲话。老六无论是跪是站,张老爷子躺在地上,一直拉着他的裤腿,十分难看。

乔帮主蹲下身子问老爷子:“哪儿受伤了?哪儿疼?”老爷子皱着眉头,用另一只手指指腰,摇摇手,意思是站不起来了。嘴里咝咝直吸凉气,额头渗出冷汗来。乔帮主面无表情,站起身来,问老六:“怎么回事,你说说。”

在场围观群众中,不乏我们法律系的学生,我们看到乔帮主这种公正、公平、公开的精神,又一次惊呆了——他竟然懂得不听一面之词!

到此为止,乔帮主的是非观还没有变得特别混乱,因为他还不知道事情的全貌,无从判断。等他听完老六的叙述,他就有点头晕了,老六是这么说的:

“我从西往东骑车来,老爷子从南往北出楼道门,走着走着不知道踩了个什么玩意儿,扑通一下子就摔倒了,坐了个屁股蹲儿。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骑过去了,赶紧熄火儿下车,跑回来看。我这一回来,老爷子‘腾’一家伙就倒地上了,我都蒙了!您瞧这不车还在那儿呢吗?”

老六说着,拿手一指,一辆挎子停在我们来的方向上。老头不等老六说完,每说一句,就大喊一声:“放屁!”据我所知,这老爷子也是大学教授,虽然不是我们学校的,但不少人都认识他。据说他是教性学的。我觉得性学教授也是教授,应该有点文人的矜持,不应该喊“放屁”,更不应该躺在地上不起来。如果起不来,叫救护车不就得了?我这么跟乔帮主提议了一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双眼冷如秋霜,对我说:

“这儿没你事儿。”

得得。

乔帮主等老六说完,老爷子也从“放屁”回到了“哎哟”,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这事儿还有人瞧见吗?”

他说话时,围观的人未必都认识他,也未必都服他怕他,但其语音腔调,自有一股威严气象,令人遍体生寒。大家纷纷摇头。大学家属院有一个缺点,就是缺少乐于传话儿的婶子大娘,这些婶子大娘都分布在胡同杂院儿和田间地垄里。没有婶子大娘,这种场合十分尴尬,因为没一个人乐意说话。一时间,四周安静下来,气氛有点可笑。

乔帮主一挥手:

“散散,都散散。”

人群自动向后闪出一个很大的圈儿。

乔帮主蹲下身对老爷子说:“您要不起来走两步试试?”

老爷子说:“不行,我腰估计折了,腿没知觉。”

乔帮主问:“那您想怎么着?”

老爷子哭了:“马乔啊,张凯不在,你可得管你叔儿啊!这小子开车在咱们院儿里横冲直撞,你也是知道的,哎哟,撞我这一下可不轻。哎哟。他得带我看病!还得付医药费。”

乔帮主应道:“行行,您放心,有我姓马的在这儿,他一步都不敢走。”说完他抬头问老六,“你说是吗?”

老六本来正在东张西望,听他这么一问,突然摆了一个立正的姿势,大声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