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帮主的是非观(第3/4页)

这时候乔帮主做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对我的智商造成了严峻的考验。他一手扶着老爷子的肩头,一手抚摸老人额头,做擦汗状,顺势挡住了他的眼睛。然后他扭过头来,突然冲我说:

“你打电话叫个救护车。”

我当时就慌了。我心说,这儿这么多人,好些都是跟你好几年的兄弟,你干吗非找我这么个半生不熟的啊?后来我问过他这件事,他说:“那年手机还不太普及,我就见过你在球场上使劲展览你那个破手机,不找你找谁?”我愕然。当时,我拿出手机,正准备拨电话,忽然看到乔帮主捂着老头的眼睛,使劲冲我飞眼神儿,一边飞一边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喊:“让你叫他妈救护车,听不懂人话啊?”我简直冤枉透了,觉得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要不就是乔帮主得了精神分裂症。我拿起电话,拨了个114查号台,里面的姑娘问我:“您好,需要查什么号?”我说:“喂,急救中心吗?我叫辆救护车。”

我假装打电话的时间里,乔帮主站起身来,走到老头身后几步远,蹲下看了看。接着他又走回来,往这边溜达几步,蹲下看看。最后他回到老爷子身边,弯下腰,猝不及防地伸手往老爷子踝子骨下的大筋上掐了一把。

“Ouch!”老头大叫一声,差点没蹦起来,“浑蛋!你干什么哪?”

“哦,呵呵,没事。”乔帮主说,“我看看您瘫得彻底不彻底。”

接着,乔帮主在老头的骂声中,背对着他,陷入了沉思。背对着老爷子就是面对着我,我得以目睹了他脸上表情的精彩变化。当然,这些变化并不是做给谁看的,而是根据他的思维过程的不同部分,自动产生的五官位置和角度移动变化的组合。

一开始,他皱着眉头,面色凝重,抱着左胳膊,啃大拇指。

过了一会儿,他眉毛平搭,两眼突然放空,好像穿过我在看我后面的什么,把我吓了一跳,以为救护车来了。打114都叫来了救护车,那可真神了。

然后他的表情又变成了愤怒的门神状,眉头拧出一个疙瘩,让人特别想去揪一下。

最后他又困惑了起来,伸出手来插进乱蓬蓬的卷发,咔哧咔哧地使劲挠了几下,好像终于挠出了主意。

他转过身,回到圈里,一指老六,顺势把手往远处一挥:“你滚蛋吧,没你事儿了。”

老六如蒙大赦,跺脚甩开张家老爷子的手,推车点火儿就走了,突突突。老爷子急了,连喊:“不行!不行!你敢走!”其实以他的状态,人家走了他也不能站起来追,也不知道他在恐吓谁。乔帮主走过去,蹲下身,用一种特别温柔但是充满戾气的语调问:

“叔儿,您说实话,是他撞的您吗?”

老爷子一下就急了,腾地坐了起来,只是腿还保持着瘫痪的样子,姿势十分难拿。

“废话!”他说,“这么些人瞧着呢!我一出楼道门,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呢,砰就给我撞翻了,正撞我腰上,这还能有假吗?我告诉你小兔崽子,你把犯罪嫌疑人放跑了,我这就报警!我报警他就是肇事逃逸,这是犯罪!咱们院,那法律系的老师都是海淀检察院的,我连他带你,一块堆儿都办喽!”

马乔摇摇手:“行行行,别嚷,气儿还挺粗。撞您哪儿了您给我指指。”

老头一愣,弯过胳膊指了指腰。

马乔说:“您是走路的时候被撞的?”

老头说:“是啊,平地就这么走着就给我撞倒了!”

马乔说:“您伸手我瞧瞧。”

老头伸出两手,神情惶惑,不知道马乔要干什么。

马乔看罢多时,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至此,他已经大致完成了是非观上的斗争,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他就是要打人了,我见过那种表情。他要打人之前的那一刻,神态特别安详放松,打架就像度假,真令人羡慕。

有关这场交通事故及附带民事纠纷的是非曲直,马乔是这么说的。

首先,老六骑的那辆挎子,以前是他的。那辆车在兄弟们中间几易其主,大家都很熟悉,它是一辆入门级的小型车,前轮高不过60公分,算上挡泥板和牌照,也撞不到一个正常行走的人的腰,除非以骑马蹲裆式行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显然不可能在朗朗乾坤之下以骑马蹲裆式行走。

其次,车停在距离老头摔倒处十米开外,现场前后地面车痕如新,笔直三道轮胎印,浅虽然是浅,仔细看还是能辨认出来。唯有事故现场的一小块地方,被老爷子在地上辗转腾挪的身躯给擦干净了,车印在此中断了两条,而第三条还是笔直前行。也就是说,老六以高超之车技,撞倒老人的一瞬间,施展了挎斗三轮常见的“侧飞”技巧,令两轮及挎斗抬起,单靠一轮行驶,飞驰而过。仔细想想,即使是“侧飞”也没有这么酷炫,因为“侧飞”是抬起一侧轮胎,另外两轮行驶,不是开独轮车。

最后,如果是从后面撞倒,老爷子往前一扑,双手势必划破,但仔细观察,其双掌只有掌根有些许浮尘。按老六的说法,老爷子自己摔了个屁股蹲之后,他连忙停车赶了过去,想看看老人家受了什么伤,需不需要帮忙,结果因为自己长得太像坏人,激发了老人的正义感,老人贼起飞智,想出一计,想要将老六拿下。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那些掌根的土应该就是摔屁股蹲儿的时候蹭的。

马乔说完,回头环视,说了句:“没事儿了,都散吧。”

说完没有人走,大家都想看看这事儿怎么收场。马乔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耐心地补充道:“都他妈听不懂人话啊?”大家一哄而散,我也跑了。事情的后续是马乔在酒桌上讲的。他说,他把人轰散了,是为了给老爷子一个下台阶的场面,要不这个跟头说什么也站不起来,就算栽在这儿了。饶是如此,老爷子站起来的时候,楼上还有几户开窗户在观望,跟马乔的眼神一对上,马上“啪”地把窗户一关,缩头消失了。

老爷子扶着腰,仰天长叹。腰是有点摔伤了,毕竟是快七十的人了。

“唉,怨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腰啊!”老爷子叹道,“这都是因为啊,刚才那小子,实在太可恶了。你知道,他那个车——”

“得。”马乔一抬手,“不想听。”

说完,他像瑞奇·马丁一样把浑身上下的兜儿都拍了一遍,终于发现屁股兜里有钱。他摸出200块钱,卷成卷儿,往老爷子裤腰上一掖。“买点儿棒骨补补,”他说,“少吃卤煮,别脏心烂肺。”

酒桌上,我们请他翻译一下当时那些错综复杂的表情。他说:“哦?有吗?我自己都不知道。”大伙儿就冲我起哄:“你学一个,乔爷解释解释。”我就先学了一个面色凝重、啃手指头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