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第2/5页)

弗什曼医生是个差不多快秃顶的胖子,平常总穿件马甲。他戴着眼镜,拿根拐杖,有时整天拄着它在小药店里慢慢腾腾地走来走去。弗什曼医生喜欢咯咯咯咯地笑,这时脸膛几乎总是变得红彤彤的。安娜认识他的那段短暂时间里,他偷偷送给安娜的小甜点要比她在别的任何场合见过的都要多。

那个小士兵说的正是弗什曼医生讲的话。

安娜有点糊涂了。她没法参照那位医生的语境理解这位士兵,又没法参照士兵的语境理解医生。所以,她做了碰到这种情况时任何孩子都可能会作出的反应。

她问了父亲。

如果安娜的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如果安娜在她短短的七年时间里没有听过、说过德语,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用德语思考,像有潜在能力讲这种语言的人那样——总之,如果她的口音不是如此惊人的地道,这个故事还没开始就便结束了。

“爸爸,”安娜说,“他们为什么要嘲笑那个人啊?”

安娜的父亲没有回答。那个士兵转过头来。

“因为,liebling,”士兵说,“他不是人,他是个jude[4]。”

安娜清楚地记得那句话,因为对她来说,那句话改变了一切。安娜以为她知道什么是语言,语言如何发挥作用,知道人们如何无中生有引出不同的词语,为了描述周围事物的轮廓形状而说出来。

然而这句话情况要复杂得多。

什姆利克先生从不讲jude,他只说yid[5]。

这位士兵,无论他讲什么语言,还是跟弗什曼医生不一样,正如医生想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跟那位犹太人什姆利克先生不同。

一九三九年,一群叫德国人的人开进一个叫波兰的国家,控制了克拉科夫城,安娜就生活在那里。不久这些德国人便实施了一项名为克拉科夫特别行动的计划,主要目标是针对这个城市的知识分子和大学教师,安娜的父亲就在其中。

克拉科夫特别行动正式实施的日子是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六日——安娜七岁那年——那天早晨,安娜只知道父亲要外出几个小时。

十一点稍过,父亲把安娜托付给弗什曼医生照顾,此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如果有紧急活动需要参加,父亲把安娜交给朋友照顾并非什么罕见的事。父亲可以放心地把安娜短暂地放在家里,不过,当然了,有时候他需要外出的时间会更长些。安娜还很小,总需要有人来照顾。

安娜的父亲竭尽全力,让她远离这个城市正在发生的事情,可战争毕竟是战争。何况,不要指望永远把一个孩子保护起来远离尘嚣。大街上出现了不少穿军装的人,很多人大喊大叫,还有狗,以及令人害怕的事物,有时还会听到枪炮声。如果一个人爱说话,他女儿免不了会听到“战争”这个词被说出来,无论偷偷摸摸还是大声地说出来。无论在哪种语言里,“战争”都是个沉重的字眼。

安娜还隐隐约约记得以前的时光,那时这个沉重的字眼还没有像边角加沉的大网般降临下来笼罩在她的四周,但她记得的不是什么具体的人影或者面孔——甚至不是她极力塑造的对母亲的短暂印象——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最鲜明的特征是一座生气勃勃的城市里充满活力的户外生活:公园和花园里叽叽喳喳的漫步、奔波声;人行道边桌上的一杯杯啤酒、咖啡和茶水;母亲、恋人和朋友大声喊着名字,回荡在对面的石板街上,希望那人消失在街角的时候叫住他并转过漂亮可爱的脑袋。对安娜来说,那些犹如永远温暖的日子和太阳,可是她知道,战争,很像坏天气——如果就要上路了,最好不要在外面碰到。

最后那几个月,安娜的父亲花了不少时间在家里陪着安娜,跟她说说话,当不可避免需要沉默的时候,就会看看书。他的初衷很好,可是放在家里的书都远远超出了安娜的阅读水平。所以安娜大量的时间都花在看特定的一本书上了,那是本厚厚的儿童故事集,里面的内容从各处收集选取而来。无论来自伊索还是《圣经》,或者北欧神话乃至埃及传说,全都带着同样出自十九世纪人之手、看着很舒服的插图,用钢笔和墨水画就,然后复制在厚重的纸上。

安娜只要跟那本书分开就会很想念。甚至先想念那本书,再想念父亲。

十一月六日午后最初的两三个小时里,弗什曼医生对安娜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店里人空的时候,他会把目光越过眼镜逗逗乐,笑一笑,当门铃响起,有新顾客进来后马上就不理睬安娜了。店里的小饼干比前几天少了很多,不过安娜能理解——弗什曼医生以战争为由解释过饥荒。这样的解释很常见,安娜对此已经非常熟悉——最近不管谁说到异常情况,好像都会指出战争来解释。

安娜对“战争”这个词的确切含义还不太懂,但是它好像,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会打击她的小饼干的供应,对此她实在无法赞成。

那天药店比安娜以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忙碌,到店里来找弗什曼医生求救的人大部分是年轻的德国人,身穿区别不很明显的军装。甚至有些稍微上了年纪、穿着套装进来的人,讲着一种嘹亮、清脆的德语,虽然明显跟弗什曼医生讲的语言一样,但在安娜听来,他们的发音似乎因为肌肉紧绷而前倾,弗什曼医生则低沉、放松。最有意思的是,每当安娜格外关注顾客说的话时,弗什曼医生就会紧张起来,所以安娜就尽量装得好像没在听的样子。

时间越来越晚,弗什曼医生试图掩饰逐渐强烈的焦虑。可是,到店铺打烊的时候,安娜的父亲还没回来接她。弗什曼医生开始不加掩饰显露担忧起来。

不过,安娜还不是特别担忧,因为父亲以前还有出去更长时间的时候,而且总会回来。

可现在大街上枪炮响个不停,狗叫个不止。弗什曼医生断然拒绝带安娜跟他回家去。安娜心中忧虑的种子第一次悄然萌动。以前弗什曼医生对她从来都那么温柔,现在让人有些不解,他怎么会突然变得不友好起来。

那天晚上,安娜就在弗什曼医生药店的柜台下面睡了,没有毛毯,浑身好冷,随着夜越来越深,街上德国人越来越多,还害怕被人看见或者闹出太大的声响。

安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太担心了,脑子很活跃,连打盹都办不到,不过还没有活跃到让自己不要倦怠的程度。就在这种永远无法进入下个时刻的时候,安娜开始怀念自己的那本故事书来。

那本书快到末尾的时候有篇故事,就在装帧开裂的地方,顺手就能翻到,讲的是一个叫阿德勒国王的细细长长的魂灵的故事,安娜喜欢盯着看他的图像,直到恐惧得无法忍受,然后突然合上书。阿德勒国王困在书页中后,害怕会真真切切地消失,安娜多么渴望此刻像合上书关住国王那样,封住那像虫子叮咬般烦人的小小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