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第4/5页)

“我不知道,soldat[6],”他说,“你能不能借个火帮我点根烟。”瘦子的长手背扣在身后。毫无疑问,他可能懒得折腾自己来做这种事。

年轻士兵恭敬顺从地照办了。瘦子连目光都没有接触,更没有道谢,甚至连打个招呼认可下都没有。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

士兵消失在克拉科夫街头。

瘦子又美美地吸了口烟才转过身面向安娜。

“那么,”他用优雅的德语说,烟雾随着声音从唇间喷涌而出,“你是谁?”

安娜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动了动下颏,想不管从什么语言中找个词来无中生有编造个名字——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安娜”有个德语版,可是她觉得向如此威严的一个人讲出那个词,说那就是她,好像有些不对劲。像她这样寒冷、饥饿、害怕,要想回忆起最初那个讨巧的称呼,脑子有些吃力。

瘦子挑起眉毛,脑袋朝右侧歪着。他眉头一皱,换成波兰语:“你在等谁?”

他说德语时的明快变成了波兰语的圆润敏捷。除了父亲之外,他是安娜见到的第一个娴熟掌握不止一种语言的人。

安娜想回答他,想跟他说话,可是却不知道能告诉他什么。安娜忽然想到可以说她在等父亲。可是,说真的,她自己已经拿不准实情是不是如此。如果关于这位高个子陌生人有什么事是很确定的话,那就是他这个人可不是你撒谎可以糊弄的。

瘦子点点头算是对安娜沉默的回应,接着又换成俄语说:“你父母在哪里?”

这个问题应该不难回答,可是安娜不能忠实地说出来,因为她不知道。她正要这样告诉他的时候,高个儿男人已经习惯了安娜毫无反应,又迅速换成意第绪语。

“你还好吧?”

这个问题惹得安娜突然哭起来。当然,在某种意义上,别的问题及其无法回答同样让人不知所措,又让人烦恼。也许是因为这个人——在安娜看来这个男人当时显得有些可怕,高高地耸立在她面前——语调的忽然软化,忽然关切起人来。如今,几个星期,几个月过去了,情况逐渐变得越来越不妙,安娜想不起来还曾有谁问起过她好不好。连父亲都忙着辛苦地给她提供某种可以接受的一切都好的说辞,却始终一直忽略了询问这样是否管用。

也许跟意第绪语有关。那是什姆利克先生讲的语言。安娜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见过什姆利克先生了。虽然她还是个孩子,但不可能对这个城市的犹太人的遭遇都视而不见。她心里隐隐约约拿不准意第绪语是不是还能幸免于难,直到瘦子说出来后她才放心了。

不过,对安娜的眼泪,最合理的解释为,这个问题,她确确切切知道如何回答:

她并不好。

瘦子对安娜流泪的困惑不解远大于关切。他的眉毛再次蹙到一起,俯视安娜的时候脑袋歪向一边,重要的是,瘦子似乎很好奇。

这个人的眼睛很犀利,深深地嵌在额头下面,而且即便女孩子费尽心机想把自己的眼泪藏起来不让人们看到,她也没办法不去看那双眼睛。他的眼睛像只鱼钩,钩住安娜的眼睛,把它们拽出来对着自己。

接下来他做了件事,从此永远改变了安娜的人生。

瘦子犀利的目光朝上转向短街拥挤的房屋的檐顶。安娜的目光像被俘虏了般紧随其后凝视过去。瘦子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撮起嘴唇,朝天空方向吹了段叽叽喳喳欢快的口哨。

突然传来翅膀的扑腾声,一只鸟儿像炸弹飞跌般朝街面坠下。鸟儿展开翅膀,在空中积蓄着力量,然后放慢降落的速度,飞落到一块湿漉漉的砌石上,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眨巴着眼睛,歪着脑袋,仰起脸张望着瘦子。

高个子把香烟从左手换到右手,蹲到快要跟街面平齐的程度,尖尖的膝盖快挨着耳朵了。他伸出左手食指,指着右方,与地面保持平行。

小鸟刹那间不动了。瘦子又跟它说话了,好像在叫名字,接着小鸟突然飞起来落在他的手指梁上。

他慢慢转过身,带着鸟儿朝安娜走过来,直视着安娜大大的眼睛,同时抬起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表示别作声。

这个动作其实没必要。因为害怕吓着这只闪亮、美丽、精致的小家伙,安娜不仅止住了哭声,竟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屏住了。

安娜可以格外清楚地看到这只小动物,他把它伸到跟她的脸只有咫尺之隔。鸟儿的脑袋和翅膀是亮丽、鲜艳、斑斓的蓝色;小脸蛋和颈环是淡橘色;尾巴像宽宽的劈开的叉子,还不时痉挛地动一动,否则就绝对纹丝不动,抬头张望着安娜,好像是瘦子制造出一组栩栩如生的雕塑栖息在他的手上,每只都天衣无缝地换到下一只。

安娜虽然心情不好,但还是笑了,伸出手想摸摸小鸟。刹那间她想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指尖挨在鸟儿柔软的羽毛上。可是鸟儿以惊人的速度突然动了下就飞走了,飞向天空,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待着被人抚摸。

瘦子的嘴巴看上去无动于衷地紧闭着,可是那双犀利的眼睛却闪烁着某种得意的光芒。然后又以吓人的速度和敏捷舒展开身子,恢复到原来的高度,穿过马路朝弗什曼医生的药店走去。安娜万分震惊,他居然能听到自己用细微的呼吸声发出、然后消失在空气中的那个小小问题。

“那是什么?”她问道。

“那是,”瘦子说,但并不回头,“一只燕子。”

药店门上的铃铛骤然响了,门随之关上。

瘦子从弗什曼医生的店里出来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无意再跟安娜交谈。那双眼睛,专门捕捉跟自己同样眼睛的工具,滑过靠住墙蜷缩的安娜,甚至都不曾停留。安娜都来不及站起,那枪炮般的脚步已经随他到了通往街口的半路上。

然而,安娜早已准备好,只等他从药铺出来。

安娜迅速、杂乱无章地用好几种语言回答了他的全部问题。

她用意第绪语说:“我现在好一点了。”然后用俄语说:“我想爸爸可能不会回来了。”又用德语说:“我自己一个人。”最后用波兰语说:“我现在就在等你。”

高个子在街上默默矗立了片刻。这世上别的任何人听了都会目瞪口呆的话,可他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只是用那双幽深、算计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安娜。

安娜实在迫不及待了,她又用法语说,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接近鸟语的语言:“我不会讲鸟语。”

这是安娜听到燕子男三次大笑里的第一次。

“我不会讲法语。”他说。

这时他默默地站立了片刻,看着静止不动的安娜,好像在等待安娜忽而舒展忽而收缩的小小胸腔里出现什么迹象或者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