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九岁的夏天(第5/6页)

落羽杉粗大的人字形树枝一根一根地交叉着指向河岸,遮蔽了头顶的天空。天气不热,没有蝉声。天空灰暗,只有大块黄褐色的潮湿的云。河对岸是一片芦苇,长长的一片,在风里弯着身子,朝着风的反方向。

我吃起了荔枝,C拿起松饼开始吃。

过一会儿,他打开自己的包,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把颜料挤一点出来,开始画对岸的芦苇——青色的夏天的芦苇。我还没有这么认真看过夏天的芦苇呢,大约注意到它们的时候都是秋冬季节。细叶芒抽出了白色的穗子,像是被吐露的心事。

“那晚的梦。”坐在一边,我也拿出本子递过去。

“第一张画?”他问。

“算是。之前试着画了下大象长什么样子,还想了下大象是住在平原上还是森林里。”我有点不好意思,“‘大象将会重返平原’,脑海里好像总有这么一句话。”

“是《且听风吟》。”

“好像确实是的。”

“第一次在公司楼梯上看到你的时候,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一边画一边说话。

“啊,为什么?”

“那天你穿了一条黑色的长裙,口红很红,嗯,颜色和你现在手上的荔枝有点像,没错吧?”

“是特别美吗?”我摆出自恋的样子。

每当别人谈论我的外貌或穿着,哪怕是褒奖之词,我也觉得有些不自在,因此想掩饰过去。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了呢?大约是在二十六岁之后吧,察觉到脸部皮肤开始出现细纹之后,好像对待一切都变得小心翼翼了。

不过,我大概本来就不是特别有自信的人,不能像很多人一样知道自己好在哪里。哪怕是更年轻的时候,我也不敢确信自己可以更自在、坦然。

“是一种特别隆重的经过修饰的伤心。”C说,“当然,是美,毫无疑问。”

好像被噎住了一样,我也不知道接着往下说什么,于是默默地拧开瓶盖,看着河面喝水。

睡莲沿着岸边往河中心生长,水皮莲一簇一簇,黄色的花朵如蜜蜡一般,影子也随波荡漾。

“这个人好像很伤心,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他接着说。

“是啊,确实很伤心。”我回答。

不过是分手之后,在试图挽回的时候被前男友说“你一直都不穿裙子什么的,很多时候我都感觉不到你是女性”。

于是丧心病狂地去商场买了几条裙子和两双十厘米高的高跟鞋,甚至还去做过一次指甲,就在那种位于街边院子后面闪耀着亮晶晶粉红色灯光的美甲店。

在那个早晨打扮成那个样子出门,心里想的是,如果,如果这一天实在无法扛住,那么下班之后就这样去他的城市。

当然,那天以及之后,都没有去。

之后也并没有想起来再穿裙子。

“象,画得很棒。”

“真的?”

“当然。”他肯定地说。

“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吃饭,像我们这样一起出来玩,情侣在一起生活,最初的缘由大概也是心底不自觉的那种孤独感吧。”

“孤独这种事情,是必须的啊,总之,不是坏事。你画的,我感觉到就是这样的东西,是不可避免的忧愁和美丽。”

“这个夏天真好啊。”我感慨地说。

“哈哈,因为有我吗?”

“因为一整个夏天过境的台风。”

“因为有我。”

“好吧,因为有你。很感激的。”我说。

“我也是。”

沉默像空气一样降临了。

C差不多画完了,画纸上云层涌动的天空看起来好像比现实中的更不安一些。

“你要不要到河对岸站一会儿?到芦苇那边。”我说。

“嗯?”

“把你画进去。我。”

“真的吗?我会害羞,并且也会不知所措。”

“我会尽力把你画得不难看。”我真诚地保证着。

“那我回来之后把你也画进去才可以。”他答。

“留下你自己的位置。”

这样叮嘱了一句,他把本子和画笔递给我,起身往远处的小桥走去,人影越来越小,小到像是要消失了一样。走过桥,他在河对岸向我这边走来,浩浩荡荡的风刮个不停,芦苇低下头又直起身子。C的衬衫和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停下,认真地站成一根没有被风吹倒的芦苇细竿的样子。

然而他又跳起来。

C大声地说:“要画得帅一点!朝气蓬勃一点!”

11

今年,我三十岁。

换了一个住处,在二十二层楼,接近楼顶,离地面六十多米的空中。

当然,窗外没有了白玉兰,有的只是远处低矮的住宅区的屋顶和黄昏时天边细长的云朵。

搬进来的第一天,我换掉了客厅的灯。那是一盏十分难看的吊灯,四个灯泡点缀在绕成兰花形的金属端部,坏掉了三个。我去买了新的灯和工具,关掉电源总闸,用手机搜索“如何安装吊灯”。努力了一番之后,最终还是下楼去找街边的工人来给天花板钻了个孔,装好了新的灯。

养了很多植物在朝南的阳台上,有碰碰香、仙人掌、吊兰、南天竹、扶桑、紫薇,还有一盆巨大的琴叶榕。捡回来的鸭跖草如今也长成了一大盆。高高低低的植物紧挨着,阳台像是一座小小的森林。

城市的天空在夜晚也不会变得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暗淡的光。关了灯,我躺在床上,白色的天花板上满是阳台上植物的影子。扶桑和琴叶榕的叶子轻轻摇晃,有时候能看清楚花朵的模样。睡意慢慢降临之前,和影子一起轻轻摇晃的,是心里不明所以的某些部分。

客厅朝北,对着天井,从那里传来邻居家的饭菜香气、妈妈责骂儿子的声音。多数时候,我不得不关着那扇对着天井的窗户,为了隔绝噪音。

我和绿还是十来天碰一次面,多数时间只是吃饭,偶尔也喝酒。

“虚度时光,真的。”她把下巴搁在木头桌面上,盯着眼前酒杯里的气泡,如此这般地感叹。夜晚的灯光落在她的脸上,留下浅浅的影子。

夏天似乎又要来了。阳台上的紫薇花结满了花球,开出了零星的花朵。绿色的花球掩映在水红色透明的花瓣里,一串一串地形成小小的锥形。花瓣的边缘微微蜷曲着,十分温柔。

切成两半再用保鲜膜包裹住的西瓜已经出现在超市的冷藏柜里。我依旧常常去那里买菜。

食物总是会在相同的季节履行诺言一般地再现,而人不会。

和C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在某一天的节点上,我们就在那里剪断了所有的联结。

就像夏天该有的样子一样,一切都清爽利落地突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