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世界尽头

1 猫的雪

春天快来的时候,下了这个冬天第一场雪。

原本以为会是没有雪的冬季的。

雪从午后开始飘下。第一个人发现之后,整个办公室都因这突如其来的雪而沸腾起来。站在办公室外面的露台上,我们缩着脖子东张西望,像踱步觅食的鸽子。整个世界凝固成了一个铅灰色的平面,寒冷的气流将万物的密度、色调一一梳洗过,天空、阴云、远处的楼房、落光叶子的水杉树都干干净净整齐地贴在一起。一切都安静得如铅笔素描,唯有雪花缓慢飘落着。

“怪不得昨天开始就这么冷!原来是要下雪。”

“是啊!今晚回去的时候可不要堵车。”

一辆卡车缓缓从巷子那头开进来,因为庞大,立刻塞满了整条巷子,车开到我们这栋楼的院门外停下,有个青年灵活地跳下车来,“哐当——”地推开院子的铁门。那是一道很小的铁门,挂在院墙的月洞后,却是欧式的。

“楼下装修完了?”

“可能啊,快两个月了吧?”

“看来快开业了……”

“不会是什么令人讨厌的店,以后院子里都是吵吵闹闹的人吧?”

“这么一说忽然有些想念我们的竞争对手啊。”

“唉,人家已经搬去了光明的五角场。”

小巷深处这栋普普通通的三层小楼,就是我们事务所所在的地方。巷口的马路边悬铃木高大浓密,一路往深处,巷子两侧种满水杉和竹子,夏日树叶浓密时,这些植物简直可以遮蔽巷子窄小的入口和里面的一切。事务所租用了小楼的二层和三层,而一层曾经也是一家建筑事务所,对着一个因为疏于管理而显得乱七八糟的院子。加班的时候,经常能看到楼下的灯也是亮着的,心里立刻宽慰不少。同事想念的,大概就是这种同病相怜的支撑力。

卡车开始往下卸货,似乎在和雪比速度一般。

“好冷,回去吧……”

“真的,好冷!我还没穿外套就跑出来了……”

一群人又缩回办公室。

夜里照常加班,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家,走过院子时,一楼尚且灯火通明。站住往屋子里看了看,有人端着食物,放到堆满小半个屋子的纸箱上。几个年轻人在忙碌。暖黄色的玻璃灯泡高高低低地挂着,照亮从屋顶垂吊下来的用黑色金属拼接而成的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让人想到乌鸦什么的从空中掠下来。他们正在那下面组装一张木头长桌。

落地玻璃窗里面的世界,像一颗透明的橘子味硬糖。

“世界尽头”,就是这样四个黑色的字,挂在长满常青藤的外墙上。大概是店名吧。

像猫大踏步走过房间一样,雪迅疾地团团落下,悄无声息。院子一角的蜡梅的香气模糊成一团,也许是雪的缘故,有着清冷的水的气息。裹紧大衣,我也快步穿过院子。明天负责的公园咖啡厅就要开始施工,雪可不要下太久。

2 背影

早晨起来,雪已经停了,屋顶上积了一层,看起来不厚。天空阴沉,风又刮了起来,呜呜直响,令人头皮发麻。“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施工。”我想。

手机不停地发出新消息的提示音,拿起来看,朋友把我们这些即将参加同一场婚礼的同一个学校的人都拉到了一个群里。

谁已经出发了,谁正堵在路上,满屏都是这样的字眼,有几个熟悉的名字,大多数都是陌生人。大约是因为从天南地北往一个曾经熟悉的城市会聚,人人都显得略微兴奋。我屏蔽了消息,站在厨房的窗前刷牙,窗外的两盆月季积了雪,我从未清理过花盆,几根野草冒出薄薄的雪层,折着腰。

还没有刷完牙,接到一琦的电话。

“什么时候到?”

“火车十一点到南京。”

“先来我家吧。直接去参加婚礼好像有点早。他们几个也会先来我家。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

“嗯,本来也就是这么打算的。”

“认得路吗?不然我去接你。”

“不用,认得路。”我说。

“好,给你们准备了好吃的哟!”她愉快地挂了电话。

一琦家,念书的时候去过两三次。去年给她寄过一次小东西,地址也一直写在手机的记事本里。

十二点到她家,已经到了三个人,我是最后一个到的。我们吃完结块但好吃的菠萝炒饭、酒糟鸡、芒果蛋糕、晓蓓带来的青岛小鱼干,喝掉一大杯热柠檬红茶,弹了一会儿吉他,摆拍了一些照片,说了一些话,渐渐都安静下来,只有电视机里的人还在说着话。我趴在沙发靠背上,看着窗外的树梢,香樟树叶积满厚雪,并在午后开始融化,到处是水滴答的声音。看来南京的雪比上海的要大。

后来有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也关了,只有空调发出微微的风声。

我们就这样耗到五点才急急忙忙出门去婚礼现场。

吃的是自助餐。凑热闹似的,五六个人坐一张不大的桌子。吃到一半又有人挤进来。

“把这个虾吃了。”拿完食物回来,晓蓓指着她盘子里的一只虾对我说。

“好吃?”

“不知道,就这一只。”

“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刚才在那边拿吃的的时候,松放到我盘子里的。”她眨了一下眼睛。

“什么啊。”我抱怨了一句,只好把已经伸过去的叉子硬生生拐个弯到并不喜欢的芝麻菜上。

“你说这人怎么回事,连话也不过来说一句?”

“也没什么要说的。”我放弃了戳盘子里的芝麻菜,换了块肉。

“我要吃你那块鱼。”

“吃呀。”我把自己的盘子推过去。

八点过一刻,同她们告别,我提前离席。出门时,婚礼正进行到一半,新娘换了简便的礼服出来和新郎一起开始挨桌敬酒。气球和鲜花都闪闪发亮,乐队的大提琴手闭着眼睛似乎正沉醉于演奏,一切都幸福得如同梦境。

冬天寒冷的夜色褪在这明亮之外。站在黑暗里看向明亮之处,明亮总是格外温暖。然而在发呆的时刻,还没来得及系上的围巾已经被风吹得要飘起来。学校即在酒店不远处,我于是多走几步,穿过曾经的校园去车站。夜晚的校园还是亮堂堂的,还没落光叶子的法国梧桐落下重重的水滴,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溅起一个个大水泡来。穿着黄色羽绒服的女孩戴着手套从路的尽头走近,正戴着耳机打电话。建筑系大楼灯火通明。图书馆旁边的桂花树丛叶子在路灯下油绿发亮,树梢的积雪尚未融化,寂静的湿漉漉的草丛深处一只猫都没有。

我掏出包里准备的猫罐头,打开放在草丛里的井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