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2/3页)

这些事肖丽全都蒙在鼓里。这半个月她瘦了十几斤,每天坐在沙发上发呆,脸色苍白,头发零乱,时时泪流满面。有时我也觉得可怜,可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静静地看着,两个人默默相对,她的眼神绝望又恐惧,我表面平静,其实内心也同样绝望,同样恐惧。

我从来没想过要带她一起走,从来没有。我们本是一个巢里的蚂蚱,日日逐草寻食,现在风起霜来,注定要振翅自飞。这是幽暗的丛林,长草萋萋,虎狼潜伏,死生各凭天命。一年之后,我大概已经成了海外华人,腰缠千万,开靓车,住豪宅,依然是灯红酒绿,笙歌悠扬。那时的肖丽独自守在万里之外,发疯也好,自杀也罢,全都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在意。这事是她惹出来的,杀人、分尸她都有份,应该学会独自承受。我们相处两年有余,有过短暂的甜蜜,更多的却是仇恨。现在身处漏船,风浪滔天,如果一定要有人死,那就让她替我去死。

她每天都做噩梦,醒来后浑身颤抖,紧紧地箍着我的身体。有时我也会问自己:老魏,你是不是太坏了?不过很快就为自己找到借口:这是江湖,总要有人死。与其被杀,不如杀人。

我们每天都做爱,这事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好,也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坏。我把她的肩膀咬得鲜血淋漓,她把我的后背抓得条条血痕。

我天生自私,只爱自己的伤疤,绝不会爱上任何人。三年中也许有过幸福,我却只记住了仇恨。

用陈杰的手机发完七十六条短信,我心稍安。这小子人缘不错,很多人祝他马到成功,还有的让他保重身体。只有赵娜娜回得最特别,她问那个死人:你就这么走了?不收拾老魏了?

我和肖丽面面相觑,呆了半天,我慢慢输进去一行字:算了,放他一马,这账以后再算。

她回得很快:太可惜了,这王八蛋挺好对付的,又贪财,又好色,我们所里的合伙人都想收拾他,你能出面就最好了,唉!

我如陷雪坑,周身冰冷。邱大嘴也就罢了,胡操性怎么也会害我?还有朱英度、邓思恢,一向兄弟相称,亲热无比,怎么也会在我背后捅刀子?一时心灰意冷,低着头走到窗边,外面雨声淅沥,灯火阑珊的城市寂静而凄凉,我瞬间恍惚,仿佛身陷鬼域,到处都是怨毒的眼神和阴冷的笑声,小鬼含沙射影,伺机而动。一些人磨牙狞笑,一些人挣扎呻吟,行路人从陷阱中爬出,转眼又跌进新的陷阱,每条路上都流着淋漓的血,而传说中,此地并非别处,正是人间。

回到所里已经傍晚了,到胡操性办公室坐了坐,这厮一脸丰腴的微笑,说他不想干律师了,这行当是非太多,现在风声又紧,一个不慎就能惹出祸来,“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乡啊。”我说你每年一两千万的业务收入,当真舍得丢下?他给我泡了杯茶:“一点小钱,不值什么,现在投资环境这么好,我打算搞个私募基金,那才是赚大钱的生意呢!”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这厮奢侈惯了,吃的用的全是极品,这茶是江南一个茶厂特贡的,一年产量只有几十斤,我连声赞美,他来劲了,伸手扔来一个铁罐:“拿着!一共就寄来两斤,你拿一斤去!”我受宠若惊,站起来作了个揖,他眯着眼笑,说:“找你就为这事,我一心不能二用,咱们合作吧,案源由我提供,你只管具体操办,赚了钱咱们三七开,我七你三。”我眼珠一亮,口水都差点流出来。胡操性手眼通天,过手大案无数,标的动辄就是几亿,真要骑上这条大鲨鱼,每年轻松捞个几百万。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暗警惕,这老小子我太了解了,一向不是省油的灯,现在又卖乖又示好,到底安的什么心?这时邱大嘴斜着眼从门口走过,表情极其怨毒,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胡操性颇为不屑,歪着嘴训我:“怕他个屁!一个臭当兵的,做他妈什么律师?放心,以后他要再惹你,我他妈收拾他!”我千恩万谢,垂着头走出来,心中狐疑不定,始终猜不透他是什么居心。

前些天王秃子放出狠话,要让邱大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满城人渣都接到了海捕文书。邱某素称狠人,现在来了个更狠的,吓得屁滚尿流,几天不敢回家,最后到公安局找到他当年的团长。此团座身居要职,在本市只手遮天,吐口唾沫都能钉死人。王秃子狠则狠矣,还不敢公然跟政府叫板,这才悻悻收手。邱大嘴捡了一条狗命,转眼就盯上了我,每次见面都龇着长牙,三番五次要跟我比试拳脚。昨天在电梯口邂逅,幸亏在场人多,否则我之鸡肋,彼之老拳,说不定就要七窍流血,满地找牙。

下楼时正好遇到朱英度和邓思恢,我想起赵娜娜的短信,一下来了主意,说晚上请他们喝酒,顺便套套他们的话。两人都没推辞,邓思恢更是直爽:“找个当事人买单吧,哪用得着你请?钱多了花不完,给我多好?”这家伙是招牌的铁公鸡,以钱为命,一毛不拔,千斤重锤砸不出屁来,万度高温煮不出半点油花。他执业快二十年了,早就发了大财,据说身家还在胡操性之上,去年“江都华府”开盘,售价一万多一平米,他一出手就是两套。这人赤脚医生出身,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解放前的地主:皮袄烟袋老肥狗,娇妻淫妾嫩丫头。每天蹲在石榴树下,抠抠脚丫,打打算盘,白衣不啻王侯,诚为人间至乐。现在家财千万,依然不改农民本色,穿的全是地摊货,寒酸至极,系上根草绳就是个掏大粪的。前些年我们鼓动他买了辆北京切诺基,开了几年,油耗大,车况糟,三天两头出毛病,开起来势如天崩地裂,号称“律师中的战斗机”,他居然一直不舍得换。朱英度资历浅,2000年才拿到执业证,全部身家不超过二百万。此人跳脱异常,非名牌不穿,非名牌不用,还倾家荡产买了辆紫红色的捷豹,是我们所最好的车,外面看起来牛逼闪闪,其实拮据得很,现在还租房子住。我经常奚落他,说人间有三绝: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猪(朱)中英度,后者尤绝,堪称“绝世神猪”。这厮几番恚怒不已。这两人年龄、性格差异都很大,却一向相交莫逆,随时随地黏在一起,圈内很多人怀疑他们“搞基”,这是粤语“同性恋”的意思。两年前我去广东办案,遇见了一位资深大状,这大状生得极好,面如敷粉,肤若凝脂,顾盼间媚态逼人,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酷似一只雪白柔顺咩咩叫的小羔羊,端的是人见人爱,何况老奴。此人身家千万,却从来不嫖不赌,也不应酬法官,生平只有一个爱好:每到周末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去当地一个副院长家里做客,具体干些什么谁都不知道,反正他老婆受不了了,愤然提起离婚诉讼,口口声声叫他“卖屁股的”。众所周知,法学中有两个名词:程序正义和实质正义,而此大状矫然独行,于二者之外开辟了第三条正义之路,人称“屁股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