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2/4页)

如人们所忌讳的那样,福海终是个宽仁慈厚之人,村民们却都拿他当嘴头上的逗趣,没个怜悯。那桩祸事一出,福海成了街谈巷议的对象,人们又惊又叹,却没见哪些人有个尊重。一些个胆小的收了敛,没说这等混账话,不是因了福海,而是怕了女方家里头的愣头货。平日里,福海都咽下了那些个气头,这会子哪会吭气儿。他只在意他儿子,同我爹不在意我一个样。我才晓得,福海的在意与我爹的不在意有着相等的重量。我爹瞧见我,横竖不问明由,只拿言语来骂。一句话没完,说我混说。一时的急怒,照例迷惑他的心猿,要撵了我打。幸是手边没个趁手的,才作罢。爹撂翻我到一边去,我回到我的屋子里,悬着心躺上床听外面的动静,乱糟糟的话没个正形,抖抖搂搂地,只是咣当响了整个屋子。

毫无征兆下,我的睡眠突然而至,并做了个记不得的梦。我听到了更多人,被更多人惊醒。我起了床,透过门缝,望了去。他们的身子全落在光照里,我爹、孙国栋、孙国梁霍然冒了亮,他们的脸因了光的照射像是树木被斧头一把砍出来一截白似的。剩了的福海背对着我,我依旧看不到他的脸和他的样子。

孙国梁愣愣地没吭一声儿。

不该砸了我家屋子,福海说。

你说咋办吧,孙国栋一摊手,眼望着我爹。

真该死,我爹说,我可不想瞎掺和这等腌臜事。

一万块,至少一万块,孙国栋说,一万块。

你知道的,我爹说,福海没钱。

没钱是他的事儿,做出那等腌臜事的时候咋不想着没钱咧?孙国栋说,你倒是给评评,是不是这个理儿,你让一个女人家的挺着个肚子怎么见人,她的脸往哪儿搁,说着啪啪啪地往自个儿脸上抽,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不该砸了我家屋子,福海说。

福海的意思是孩子生下来,他想要孩子。

放他妈狗屁。

再加一万,拢共两万块。

钱咧?

不该砸了我家屋子,福海说。

他唧唧歪歪说啥咧,孙国栋说。

他说你们砸了他屋子,我爹说。

福海的这趟路程够充分,并不像十多年前他儿子那般仓促。我们晓得他儿子走得那般急,却不晓得福海贪了这趟早。他别了村子好几个日子后,我们如往昔般总是难解眼下荒凉之叹。末了,不晓得哪个啊呀一声,喊了声无趣得紧,福海的名字才齐齐涌上我们心头。我们不晓得(又有几人晓得福海是不是找儿子要钱去咧?),这时候的福海已是坐上了西去的汽车。那汽车轰隆隆地响,开上柏油路。不平稳的道路颠得车厢内的空间剥离了车皮,这长方体的空间像个松动的冰块,颤颤儿地抖。福海的孙子耷在福海膝上,眼望了窗外。一路遇到了很多块一模一样的村子和不近人情的颜色。近处路边的不均匀的树则被速度一棵棵扯烂到后面去。而那远处流动的风景像是静止了一般,极远处则是亘古不变的停歇。这广阔的不想流动的平原不像个空间,倒像是个时间,那种我们普遍了解的一去不复返的时间。这个中午的平原上空还支撑着早晨的雾气,像一头狮子用过劲的愤怒。一条条的小路将麦田分割得鸡零狗碎,跟拼图似的。福海一路上没话说,倘若有人问起福海,福海定是不说话,还真有人这么做了。然而孙子却没个消停,他们则嫌恶地鄙夷了福海,希望他至少做点啥。福海无动于衷,啥都没吭气。若是有人忍不住,大了声呵斥,没人会止他。呵斥声在路过一片树林后骤然响起。

下车的时候雨势没有减弱,人却更多了。孙子跟了福海躲在树下,并没有遮挡多少雨。前面密密麻麻的电线割了这空间一小块一小块的。这雨中的郑州没有湿润,反而带来了更久的尘土气。如果先前车窗外的平原像个婊子撒的野,那这里被来往的人群、鸣笛的汽车和矗立的高楼侵占了的空间更像是婊子的呼吸里的急促。柏油路被所有东西挤得发了皱。他们听了司机的指示穿过马路,走向下一条柏油路,并适当地错走了许多路途。不晓得啥时候他们竟真的穿过了这城市,来到另一头的边沿,再往前则是他们熟悉的农村模样了。雨势没再加大,可也够人受的。这是个建筑着高楼的地界,脚下没个平整的块儿。人们在施工,头上那顶黄色的安全帽是唯一的颜色,像是悬在空中的半拉气球似的。

福海领着孙子转了个没人的去处。再往前是一面临时的墙,转了脚进来个狭窄的过道,紧绷绷的一杆风戳进来,失了脚踩上零星的枯枝,枝叶折声处盖不了尿臭气。第二个毛坯房执拗地支楞了些钢筋,他转转身子,像是确定了什么,敲响了那扇简易搭建的仅能用来遮挡一面的门板。福海的第三次敲打算进了迟疑,刚转了半截身子。传来半截人声。

厕所里有人—

我找王吉生,福海说。

你是哪个?

我找你有事儿。

老子的事儿更他妈急。

我找我儿子。

滚你妈蛋,老子爹早他妈没了。

孙来田让我到这儿找你的。

孙来田你这狗日的。

我不是孙来田,我叫孙福海,孙来田叫我到这儿找你的,我找我儿子,我儿子叫孙周林。

铁质的临时屋子里头闷闷地没亮色,雨水打在屋顶当当响。王吉生弄亮了一盏灯,仅兜了一个碗的光明,便照亮了福海的焦躁一片。福海拿眼睃了王吉生一下,拓开摁了床的手,趁了没人瞧得见,忙又躲开去。

我只是想见见儿子。

爷爷,这儿没蚂蚁。

王吉生怕伤触了他,合不住场,只装得温柔些,用言语试探。无奈使惯了性情,捺不住放个屁都是辣的。一时又解不过这个话头,便抽身出了门去。王吉生咕咚一声回来时,头发全湿了,衣服却是干的,给了福海一个盒子,唬了屋内的人一跳,破了沉闷之气。

福海接了骨灰盒子,嘴角怔怔地噙了半口气儿愣是半晌没吭出来。孙子趴在地上拢了个尖尖的土堆。王吉生倒是没些个混账话,把个狡诈性子瞒了起来,半悲不怒地来宽慰。听了王吉生的话,福海只闷闷地垂头,不再言语。

来田,你来电话的前头不是说让车轧的吗,咋又成摔的了?

来田听了福海好不容易来个话,让自个心里头好几句备好的话都没招架。

是摔的,王吉生说,摔下来还囫囵个咧,哪曾想正好那车倒进来,却是没得法了。

我只是想见见儿子。

这里头没哪个是草木人,到头来还都得自个儿找自个儿。这个你拿着,拢共两万块,说着王吉生扯来一张纸,在这儿签个字,拿好这钱,便回吧。说完王吉生的眼睛更小了,目光也被灯光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