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全世界的光好像皆汇聚于这个公园的上方。那里有神变幻莫测的身影。“似坐着,又似立着。禅之寂然的静坐,佛之庄严的肃立。似背着,又似面着。背深渊而面虚无,背虚无而面深渊。”神呐,我能求你什么?

娅出现了,步履轻快,头上包裹着扎曾戴过的白毛巾,一身异乡人的打扮。她在街头席地盘腿坐下,解开随身携带的瓦罐,倒出一条黑褐色的蛇,是颈背有白色圈纹的眼镜蛇。几个围上来的少年惊呼,往旁边退让。娅抿尖唇,嘴里轻啸: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

是谁在拍起巴掌?掌声一下轻一下重,一下快一下慢,就若黑夜里飒飒作响的冬青树叶。那盘成一圈的蛇在这奇异的掌声中苏醒过来,扭动身躯徐徐而舞。这该是世上最美的舞蹈。一个少年情不自禁地蹲下身,用手指比划着蛇的舞姿。娅的掌声再次发生变化,又好像是水沫舔着长满青苔的石头。蛇舞更是动人。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这阵掌声响起的瞬间,那个蹲下身的少年消失了,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条缓缓扭动的小黑蛇。

掌声是什么?当蚊子飞过来,我们用掌声来对付它。这更是一种奇特的物质,当它进入人体后,会产生化学反应,血液马上为之沸腾,让人以为自己能够摆脱地球重力。它具有强烈的成瘾性,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人的嗅觉、触觉、听觉、视觉,很难戒除,使自身成为瘾君子们的生活必须品——没有掌声,他们简直连一秒钟也不能活下去。必须说,它是一种仪式化的渴望被驯服的噪音。法国学者贾克·阿达利指出:“噪音是权力的根源”。一个叫希特勒的士兵深刻理解这点,结果他成功地说服了一战后沮丧的德国人民。“鼓掌”、“热烈鼓掌”、“长时间鼓掌”、“长时间的热烈的鼓掌”、“雷鸣般的鼓掌”、“全体起立鼓掌”……这些写在发言稿里,用括号括起来的掌声,是一只只被豢养的恶虎。它打量着我们的生活,随时准备把那些胆敢不服从的人撕成粉碎。

解读掌声是困难的。有时,它是绝望深渊中的呼号。一九五八年,《等待戈多》在美国最大的圣昆廷监狱上演,获得了数千名囚犯的热烈掌声;有时,它是温情的。成功学专家卡内基说“掌声可以使一只脚的鸭子变成两只脚”,但说老实话,它不可能使一只丑小鸭变成一只白天鹅——这是两个物种;有时,它还是那么无知。总有人喜欢在交响乐各乐章之间的停顿处迫不及待地鼓掌。这种情形虽然尴尬,却可以原谅。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因为未扎头发遭到老师拒考,跳湖自杀。家长将学校告到法院。首次开庭,被告方的教师们居然在己方律师发言后,集体持续整齐、热烈鼓掌。

我轻轻地拍起巴掌。所有的光因为我的掌声发生震荡,好像是水捧住了娅的嘴唇。

娅,扎是死了吗?

这是秋日的夜晚。一切是这样安静,是被缓慢打开的书页。娅。我的齿缝里仍旧留有你口腔中流溢出的蜂蜜的味道。书页,明了,又暗了;亮了,又淡了。这让我想起与你欢好的那个春日的午后,与你羸弱胸脯上的那对小小的乳房。我曾捉着它们,用力地捏,捏出腥甜的汁液。我痴迷于你薄薄的唇,渴望在那里找到水果的香味。你把唇给了我。我咬肿了你的唇,咬出血。我把你的血咽进肚内,像一头懵懂的发了疯的兽。你摊开柔软的四肢,仰望那青青蓝天。你似乎并未感觉到疼痛,大睁着眼睛。阳光照着你的手指。它们比竹林里的笋还美。我看见你眸子里浮着的白云,这让我一泄如注,我甚至还来不及撕扯掉你的衣裳。这让我害怕。我跳起身,在高高的山坡上对着天空喊叫。我伸手抓出一只嗡嗡飞过的金色野蜂,在它把毒刺扎进手掌的那一刻,捏碎它的头颅。你把我沾满昆虫内脏的手指含入嘴里。你脱去衣裳,铺在地上,再解开奶白色胸围,褪下藏青色长裤,侧身卧下。我看见了那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女体。这让我不知所措,双膝跪倒,用鼻尖拱动湿润的泥土,眼里涌出泪水。热泪滴淌在你胸口的丘陵上。娅,我的爱人。在这茫茫环寰里,我已经明白了万物生化的道理,与贯穿整个人生萧瑟的失败之意。可我仍然要说爱你,不断地想起你。

世界是一个熵。人类社会亦不例外。它是一个封闭的系统,迟早要丧失那参差万物的特性,陷入那白银一样的死寂。爱,是那样无力,并不足以抗拒这种不可更改的命运,但它或许能延缓绝望降临的时刻。娅,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也知道你手心中藏着的那把利刃。那是一把神奇的匕首,可以把一个人的历史从时间长河中抹掉。为了找到它,你已经走了太长的路。而我等待这一刻也等了太久。感谢主,他让我们都得偿所愿。

但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包括重新回来的你,即将死去的我,以及你手中这把能让灵魂彻底湮没的匕首。娅,我说这些并不是祈求你的怜悯,或者是通过话语来击碎你那虚弱的内心得以再次掌握你的躯体。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厌倦了种种可能,不管它们是否拥有纯粹之名。它们是日常生活这棵大树上结的苹果,并无任何质的不同,也迟早有一日会被人们摘下或者是因为熟透从枝头堕下,然后在人的肠胃又或者是土壤深处腐烂。

娅,你应该明白这些。你要明白这些。意义没法说,甚至不能在沉默中显示。凡试图赋予人生以意义和价值的东西……都不可说。一切对本质的探讨,都是试图对事物做出粗暴的简单化的理解。万物来源于虚构。“真实的对象被加上括号……在还原之后我们得到了被记忆、被期待、被想象的事物本身。”娅,你是否能够理解?我引用胡塞尔的这句话并无意炫耀自己的阅读,他比我所能阐述的更为准确:“一切事物的本质都在这种自由变化中形成。它们无例外地是想象的感觉。”这是一种看似喧闹的死寂,是灸烤着我们每个在俗世生活着的人的虚无之火。

桌子并非本来就是桌子,上帝并没有兴趣去做一张桌子,而是因为人们需要用一种四条腿能在地面上站稳的东西来搁碗筷与书本。在另一个夜里,桌子也许不再是桌子了,它可能是一张床或别的什么,也可能是某个女人柔软的身体。桌子之所以是桌子,是由我们这些暂时站在桌边的人经过商量得出来的结果。这种商量的过程经常会上升至战争这种激烈的行为艺术。人们需要这种理解,因为他们害怕自己也变成桌子。按照柏拉图的思路,世界上有三张桌子:一张是画家笔下的桌子,一张是现实中的桌子,一张是作为概念的桌子。只有最后一张桌子,不会因为现实中桌子的毁灭而消失,它才是真正真实的存在。海德格尔则认为第二张桌子不过是物,第三张桌子受认识的局限,也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桌子,只有第一张桌子,实际上将桌子、使用桌子的人、连同他的世界,浓缩在一幅画中,体现出桌子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