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夜(第2/8页)

“呵呵,”沈泰誉乐了,“我也跟你一块儿转移转移注意力吧!”他帮着莲莲,把散乱的香草一小束一小束地捆扎起来,分别放置到几个窝棚里,悬挂到顶端,免得被小孩子们摘下来玩。

“那是什么?”老太太定定地盯着沈泰誉。

“喏,是香草,”沈泰誉取了一小簇,递给老太太,“有香味的草,你闻闻?”凑到她的鼻子底下,老太太深深吸一口,仰起脸,孩子一样天真地笑。沈泰誉就把香草系在她的衣襟上,她低头摩挲着,抬起眼,又惬意地笑出来,满面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沈大哥,你真孝顺,”莲莲说,“你好像说过,你自己的母亲已经过世了?老太太是你的继母?能够跟继母相处得这么好,太不容易了。”

“我们处得一点儿都不好,”沈泰誉直言不讳,“在地震以前,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套用一个词,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莲莲不信,“你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啊……”

“开头那两天,我也想过这问题,自己都有些不能置信,不过,想明白了,道理是很简单的。当时那样的情形,不管是任何人,我都会救,即使,对方是一名罪犯,”沈泰誉不由自主地想到成遵良。不错,哪怕是成遵良,他同样会舍命相救。“无论何时何地,生命始终是第一位的,是需要尽全力去抢救、去保障的,这是我的道德操守,也是我做人的准则——我猜,我母亲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她老人家一定会谅解和宽恕我的。”

“你母亲?”莲莲先是不解,突然反应过来,道,“在你的母亲和继母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是的,我的母亲,是被逼死的……”沈泰誉轻轻地说。

他们已经挂完了香草,嫌窝棚憋闷,就坐到石头上歇凉。蚊子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莲莲在脚边点了一盘蚊香。

“是她?”莲莲惊疑地望一眼窝棚里坐着的老太太,她正一心一意地抚弄着沈泰誉留给她的香草,“是她逼死了你的母亲?”

“我父亲早年做生意,手头积攒了一点钱,我母亲就在家里修缮住宅、料理家务,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富足而安稳,直到我的继母出现——这位老太太当年是一个民间流动剧团里的红角儿,遭到团里两个猥琐男人的欺凌,以至于在镇上演出的时候,闹到不可开交,”沈泰誉缓缓说着,“我母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出手相救,把她藏到我的家里。除了唱戏,她没有别的本事,她一出生就被遗弃,在这世上孤苦伶仃。等剧团的人走了以后,她就赶着我母亲,一口一声姐姐,恳求我母亲让她待在我家,哪怕当保姆都成。母亲见她身世可怜,心一软,就把她留了下来,当做自己的妹妹看待。谁知道,这一留,就留出了祸根,留下了一个恩将仇报的伏笔……”沈泰誉停住了,他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些惨烈的情节,那些背叛与屈辱的场景。

“然后,她借近水楼台之机,抢走了你的父亲,变成了千夫所指的‘第三者’?”莲莲很聪明,猜到了他隐而不说的下文。

“是的,他们暗度陈仓,我母亲却一无所知,直到他俩残忍地上演六国大封相,气焰嚣张地要我母亲拱手让位,她反客为主,又是叫嚣,又是谩骂,甚至当着母亲的面晒他们的幸福,强迫母亲观看他们亲热,折磨得我那软弱的母亲走投无路,完完全全地崩溃了,以至于一见到这对偷情男女,就会出现严重的生理反应,控制不住地全身痉挛,而后,母亲在绝望中,悬梁自尽。”沈泰誉三言两语结束了这段凄凉的往事,其间的纠缠、逼迫、哀求、决绝,无望的守候、深入骨髓的伤悲,全都一笔略过。

“世间竟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莲莲感慨。

“都过去了,我记挂了这么多年的仇和怨,被一场地震给震没了,”沈泰誉淡然道,“老太太从我母亲那里夺走的一切,现在全都没了。我的两个异母弟弟,两位弟媳,两个侄子,都亡故了,幸亏老太太呆傻了,要不,那会比用刀子挖她的心还要难受——所以,在我看来,她仅仅是一位风烛残年、无亲无故的老人家,需要爱,需要关照,如此而已。”

“沈大哥,你真是一个宽容、仁慈的人,跟我认识的人太不一样了,”莲莲笑着说,“再这样下去,我担心我会爱上你的……”

“像爱兄长那样爱我吗?”沈泰誉故意打岔,“谢谢你,莲莲,我很想体验一下有妹妹的感受呢。”

“什么妹妹?!”莲莲嘟起嘴,“我是说,我要——”沈泰誉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生怕她直陈心意,令他尴尬,结果莲莲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你的父母,就是镇上沈家大院的主人吧?我听着你的故事,觉得特别耳熟!”

“你听过吗?”沈泰誉诧异。

“沈家大院是镇里最出名的建筑,谁不知道啊?”莲莲说,“我到顺恩姐这儿来打工,有一回顺恩姐去镇里买东西,捎带上我去逛逛,路过沈家大院,她就给我讲你爹有外遇,你母亲很年轻就自杀了,很惨很惨的,你母亲去世后,‘小三’转了正,过得顺风顺水,一点儿愧疚的意思都没有。顺恩到山里来开旅舍之前,就是住在镇里的,估计镇上人家都听闻过你们家的事儿。”

“当年的镇子,规模远不及这会儿,那么小的地方,闹到沸沸扬扬,也不足为奇,”沈泰誉道,“老板娘以前在镇上住吗?可惜我离开这里已经很多年了,中间也很少回来,镇里的大部分人,我都不认得了。”

“那你这次是——”

“我父亲上个月生病去世,家里竟然没人通知我,他们圆满而幸福的生活里,我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沈泰誉忍不住揶揄一句,“不过,由于父亲的遗产跟我有关联,小镇的律师专门打电话,让我来听遗嘱,我才晓得父亲不在了。”

“老太太傻了,情有可原,”莲莲客观地评价,“你的两个弟弟太过分了,他们不应该忘记知会你。”

“毕竟血脉相传,我对遗产没兴趣,”沈泰誉重重叹息,“但是,我不能不到父亲坟前上炷香,不管他对我母亲多混账,多该死,对我多冷酷,多无情,我们始终是血缘至亲。”

“你跟家人不是很疏远吗?”莲莲问,“你爹仍然有遗产留给你?你的两个弟弟没有穷凶极恶地统统抢到手?”

“遗嘱是保密的,我父亲事先仿佛做足了准备——我那两个弟弟被宠溺过度,是典型的混世魔王,相当不争气,大部分家产都被他俩挥霍一空,所余有限,不过是那幢宅院,地震一来,化为乌有。”沈泰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