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火(第4/6页)

康世泰深知亲家雅爱古玩,遇上高兴,常请客人观赏他多宝橱里的宝贝。那里面,殷商铜鼎,秦汉漆罐,唐人三彩,宋元明出自官窑民窑的各种精美瓷器,无所不有。

虽亲家至好,康世泰也不忘投其所好,时不时将守慧奉命觅得的陈年古董带一两件过来。

康世泰见卢雅雨整个一颗心都在美人耸肩觚上,就接着他的话附和:“亲家法眼,好东西,确实是好东西。这都全凭的亲家好古博雅,淹通史书,放在旁人,未必能够识货。”

卢雅雨笑道:“法眼过奖了,诗文之外,仅此一好,玩玩而已。”西洋放大镜往下一搁,“请亲家过来,是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卢雅雨直到此刻才真正收回神,合上书说:“过不了几天,卢某要跟亲家说一声再见啦。”

“赴京述职?”

卢雅雨将书套上护封,淡笑道:“非也,是离任回京,听凭吏部另作安排。”

康世泰大惊:“这,这是真的吗?这到底怎么回事?”

卢雅雨早在半年前就已得知朝廷将要动他,只是一直无所谓。动就动吧,盐场自古贪墨之地,待了几年,也着实腻了。卢雅雨知道,本来要动的还有阿里得克,但他消息灵通,回京城跑了几趟乌可里汗王爷的府上,保住了位置。

卢雅雨起身将书放入书橱,转身道:“这事闹了好长时间,有人将折子呈到皇上面前,一次次参我呀。”

“这,怎么突然一下”

“也不突然,早在预料之中。”

“是不是跟前不久的大火有关?”

“火灾死那么多人,朝野震惊,说没有一点关系也不对,但肯定不是主要的。问题的关键是,上面想动你了,至于理由,随便找一个安在你身上就是了。”

“真的这么定了?”

“谕旨都下来了,怎么会假?”

康世泰额头上沁出细汗:“这,这让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参你?

亲家你这几年主政盐运使衙门,为两淮立下汗马功劳,有目共睹呀。”

卢雅雨呷了口香茗:“汗马功劳谈不上,也只是追踪前贤,努力做到宽仁简政,为众商多开些方便之门罢了。可上面却不乐意啦,他们百般指责我,说我卢某安于现状,尸位素餐。”

“怎么能这么说?这些年你一直是有所作为的呀。”

卢雅雨把玩起那只随身携带的玉璜,淡笑道:“亲家过奖了,谈不上有所作为,实乃舍本逐末,未做成一件大事呀。就说这两淮盐务,它属卢某的施政范围,可它积弊如山,陈规相袭,现有弊端至少六条。第一,行盐之始,盐商需持皮票交付课银,盐官百般刁难,索取贿赂,此曰‘输纳之弊’;第二,盐斤出场,场大使故意延宕,盐商被迫行贿付银,此曰‘过桥之弊’;第三,途经批验所,所大使吹毛求疵,百般挑刺,此曰‘过所之弊’;第四,盐船抵达仪征江边,需缴一笔入江银,否则不予放行,此曰‘开江之弊’;第五,盐船远赴外省,沿江遍布关卡,需屡屡缴付关费,此曰‘关津之弊’;第六,到了销盐之地,还要奉上口岸费,此曰‘口岸之弊’。除此之外,上自盐政、盐运司衙门,下至各盐场、掣验所、收支房、广盈库、缉私营,各级官吏无不操纵权柄,巧立名目,明目张胆地收取程仪银、规礼银、别敬银、饭食银、纸墨银、灯烛银、保安银,等等,累计十三种之多,这一切,公平吗?合理吗?有利于盐业发展吗?符合德政王化吗?显然不符。不符合就要改,就要向它们动刀子,可卢某动了吗?没有。”

康世泰一颗心悄悄打鼓。天呀,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他这一去,往后来的什么人呢?这人又怎么赶得上我和卢大人的关系呢?这怎么了得?怎么了得?

卢雅雨举着玉璜细细观赏,漫不经心道:“为官一任,虽不想博得留名青史,但其实我也想做点实事。爰食吾黍的硕鼠,向来卢某看不上。”玉璜握入手中,轻轻摩挲着,“回想起来,本官最初来扬赴任,曾经也想整顿吏治,删减冗务,大兴改革,以正风气视听。可很快我便了然,这事想想可以,要做,谈何容易。因为这盐的生意不做便罢,但凡做起来的,没一个不是一条腿插进了衙门,与官府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不是吗?别人不说,就说你,这全扬州城,哪个不知道你跟我卢某是亲家通好?

除了这,你还有乾隆爷封的红顶子、赏的黄马褂,何等了得。至于别人,也是一样,大有大靠山,小有小靠山。至于盐官,更是了得,个个都是顶天的能耐,厉害的甚至通到后宫的娘娘、皇帝跟前的公公。真是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呀。盐为利薮,这个利字是个魔。以本官看,历朝历代盐政黑暗的根源,全在于此。官因商之富而朘之,商因官之可以护己而豢之,双方碰到一起,自然成为刎颈莫逆。这一枝动,百枝摇,你怎么下手?你下不了手的。捅它不是捅马蜂窝,捅下一只马蜂窝,大不了遭一番叮咬落一身肿痛,过些日子总会好的。捅它是捅天。天是什么?天地君亲师,五尊之首,它罩在你头上,你能捅吗?你配捅吗?除非玩命,不想在这位置上待了。说个人给你听一下,他叫曹寅,康熙爷时在扬州做巡盐御史,他不愿坐食干禄,想有所作为,针对两淮盐运衙门的腐败之风,曾三上奏章,直达天听,请求革除贪墨盐官强加在盐商头上的各种‘浮费’,以畅盐路。可你猜康熙爷是个什么态度?康熙爷朱笔御批道:‘此浮费一项,牵动太大,去不得也,况且,银钱无多,何苦积怨?爱卿还是小心为是。’

可见康熙爷暗中保护着那帮盐蠹,不想得罪呀。曹寅曹大人于是很失望,什么匡世济民,什么理想宏愿,都把它打叠到箱里去了,从此后权把官衙当书斋,读读书,做做文章,逛逛园子,再编编《全唐诗》,整个沉湎于诗酒风流了。我卢雅雨肉身凡胎,天资又并不比他高,也只能踪其遗风罢了。”

康世泰从未听亲家翁发过这种牢骚,不由暗暗惊讶,顺着他的话道:“亲家翁雅人深致,自是有口皆碑,至于盐政要务,大人其实也做了不少实事,比如乾隆爷南巡之际,为筹集银两,与众商斡旋协调;为解决南方数省食盐的不足,向山东清吏司申请增加盐引额的努力,等等,这都是很了不得的功绩。”

卢雅雨将玉璜举向眼前:“罢了罢了,亲家翁大可不必给我戴高帽子,我是即将挂印离衙的人了。”

“不,不,我不是给亲家戴高帽子,我是想说,大人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