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克莱尔(第2/4页)

“克莱尔,”妈妈在身后喊我,“你不能再这样了!”

“看看我。”我不是对她说,而是对雨说。我感觉,嘴唇和舌头上都是小雨滴。

“克莱尔,求你了!”我隐约听见她的叫声,可还是继续走。我要让她看看,让他们所有人看看,尤其让不准我开车的人看看,我还会走路,我还他妈的能走路!我还没忘记怎么走路。我要走到路尽头,走到与另一条路的交叉口,然后拐回来。我会像韩塞尔(1)顺着留下的面包屑找路一样。我不会走远。我只做一件事:走到路尽头,转身,回来。可是,天越来越黑了。周围的房子看起来都一样: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留下的、整齐的半独立式住宅。路的尽头也不像我想的那么近。

我停下来一会儿,感觉冰凉的雨滴像针一样,扎在我头上。我转过身,妈妈没在我身后,她没跟上我。我以为她会跟上来,可是她没有。街上空荡荡的。我走到路尽头了吗?已经拐回来了吗?我不确定。我一直在朝哪个方向走?我现在是往外走,还是往回走?我要去哪里?路两边的房子看起来完全一样。我静静地站着,刚离家不超过两分钟,我已经不知道在哪儿了。一辆车从我身边开过,冰冷的雨水溅在我腿上。我没带电话。不过无所谓,我也不是每次都记得怎么用电话。况且我也忘记号码了。虽然如果让我看见,我能知道那些是号码,但我还是对不上哪个数字是哪个,以及它们的顺序。不过,我还能走路。于是,我跟着溅湿我的那辆车往前走。也许会有一个标志。一看见我家,我就能认出来。因为,我家的窗帘是亮红色的丝绸,在灯光的映衬下会发红光。要记住:我家正面挂着亮红色的窗帘,一个邻居曾说过那样显得我很“散漫”。我会记住亮红色的窗帘。我很快就到家了。一切都会没事的。

在医院看病时,其实不是很顺利。格雷戈想去,可我让他去把温室建好。我告诉他,不管医生说什么,抵押贷款一分也不会少,我们照样得养活孩子。我不让他去,这让他很受伤。但是,他不了解,我已经猜不透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我知道,要是带妈妈过去,她会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那样更好,总比听到坏消息,怀疑丈夫是不是后悔要好——他会不会后悔看上你;他会不会后悔世界上那么多人,他偏偏选择了你。所以,当医生让我坐下来,参加下一轮检查时,我并非处在最佳的精神状态——当然这里是一语双关。而他们之所以让我做这些检查是因为,病情的恶化比他们想象中快多了。

我不记得医生的名字了,因为名字很长,音节太多,我觉得很可笑。当我和妈妈坐在那儿,等他看完屏幕上的记录,宣布坏消息时,我提到了这一点,不过没人觉得好笑。绞刑架下的幽默,似乎也得分时间和地点。

雨越下越急,越下越大。我真希望出来时穿的是外套。过了一会儿,周围的路看起来都一样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留下的半独立式住宅,一排又一排,分布在街道两侧。我在找窗帘,对吧?什么颜色的?

我转个弯,看到一小排商店,停了下来。我出来喝过咖啡,然后呢?一个周六的上午,我和格雷戈、埃丝特来过这里,点了巧克力面包和咖啡。可是,现在天黑了,天气冰冷潮湿。我似乎没穿外套。我看看自己的手,我没牵埃丝特的手。我抱紧双臂,抱了一会儿,担心我忘了她。可是,我一开始就没带她。要是我一开始带着她,我应该会拿着她的猴子玩具。她总是要带猴子玩具出来,可自己又不拿。于是,我来这里喝咖啡了。我现在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了,真不错。

我穿过马路,走进咖啡厅,一股热流袭来,让我透凉的身体因为突然的温暖打了个激灵。进门时,人们都抬头看我。我猜,我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头发肯定全都贴在脸上。

我在餐台等着,意识到身体还在瑟瑟发抖。我一定是忘记穿外套了。我多希望,我能想起为什么出来喝咖啡。是要见某个人吗?是格雷戈吗?我有时和格雷戈、埃丝特来吃巧克力面包。

“你没事吧,亲爱的?”一个和凯特琳年纪相仿的女孩问我。她在朝我微笑,所以,我或许认识她。又或许,她只是想表示友好。我左边坐着一位妇女,她把身边的婴儿车推了推,离我远了点。我一定看起来很奇怪,就像刚从湖里爬出来的女人。他们以前没见过浑身湿透的人吗?

“咖啡,谢谢。”我说。我觉得牛仔裤口袋里有零钱,就用手抓出来。我不记得这里的咖啡要多少钱。我看向餐台上方的餐牌,我知道那里有价钱。可这时,我糊涂了。我展开手里的硬币,拿给店员。

女孩皱起鼻子,好像我碰过的钱很脏一样。我现在感觉很冷,很孤独。我想告诉她,我为什么犹豫,但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好。要把我的想法大声说出来比较难。我不敢跟不认识的人说一句话。万一我说出什么荒唐话,他们会把我带走关起来。到那时候,我可能已经忘了自己叫什么……

我朝门口看了一眼。这间咖啡厅在哪儿?我和妈妈去医院,我们见了医生,叫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我只是觉得很好笑。现在,我来到这儿。可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来这儿,甚至不知道这是哪儿。我打了个寒战,拿走了咖啡和女孩留在餐台上的棕色硬币。然后,我坐下来,静静地呆着。我感觉,如果我突然移动,就可能落入陷阱。有什么东西会伤害我,或者我会从哪儿掉下去。我静静地坐着,集中精力想我为什么来这儿,到底该怎么离开。还有,我要去哪里。我回忆起一些片段——碎片代表着零碎的信息,我必须学会解码。我周围的世界都化成了碎片。

据我所知,治疗对我没效果,这很正常。药物对我起作用的几率,就像抛硬币猜头像:好坏都是50%。但是,所有人都希望,治疗能对我起作用。因为我那么年轻,因为我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只有三岁,要有人来收拾残局。他们都希望,治疗会对我有用,比对任何人都有用——即使那位名字很长又很难拼的医生——也认为有可能会这样。我也希望能破天荒地出现奇迹,改变一切。在所有人中间,似乎命运或上帝应该考虑我的特殊情况,给我一些特赦。可是,命运或上帝没有那么做:无论是哪一个,都做得恰好相反,狠狠地嘲笑了我一番。或许,这本来就不是个人可以左右的。也许这只是一起跨越千年的血统事故,正好选中我承担后果。我病情的恶化速度,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快。都是这些“小栓子”搞的鬼,这个词我记得很清楚。可是,咖啡里用来搅拌的金属棒,我却不知道叫什么。不过,“栓子”这个词很美,发音美妙,还有韵律。我脑袋里爆发了小血栓。它跟专家想的不一样,有一种新特征。它让我在世界上几乎独一无二。医院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兴奋,虽然他们假装不兴奋。据我所知,每次冒出一个血栓时,我的脑袋里就有一些东西永远不见了——一段记忆、一张脸或一个词,就像我一样走丢了。我看看周围,感觉比刚才还冷。我意识到,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回家。我在这里,感觉神志健全,却又似乎离不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