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2/3页)

丹尼尔和皮尔特有时会一起吃晚餐,或者一起喝喝小酒。但丹尼尔从来不提他在战争时期的生活,皮尔特同样也是如此。

有一次,他们在酒吧待到深夜。丹尼尔告诉皮尔特,那天本应该是他父母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

“什么叫本应该是?”皮尔特问。

“他们都去世了。”丹尼尔平静地回答。

“对不起。”

“我的妹妹,也去世了。”丹尼尔开始向皮尔特吐露心事,他用手指轻轻搓着桌面上一个不太明显的标志,“还有我哥哥,他也不在了。”

皮尔特什么也没说,但他已经猜到了为什么丹尼尔总是穿着长袖,而且不愿意脱下衬衣。他知道,在那衬衣底下,一定有许多伤疤。不管丹尼尔有多不想活在那段痛苦回忆里,只要他一低头,这一道道伤疤就会让他想起从前那些可怕的经历。

第二天,皮尔特向老板递交了辞呈。他没有和丹尼尔告别,便只身一人离开了安特卫普。

他坐着火车北上来到阿姆斯特丹。他在那里度过了接下来的六年。接受了教师的职业培训后,他彻底换了个职业,在火车站旁的一所学校里谋到了一份教职。他从未提起自己的过去,几乎不在职场之外交任何朋友。大部分时候,他都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

某个周日下午,皮尔特到韦斯特公园闲逛。一位街头艺人正在树荫下拉着小提琴。他停了下来欣赏。这美妙的琴声把他带回了巴黎的童年时光——那真是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爸爸还会带着他到杜伊勒里公园玩耍。人群不知不觉地聚集在演奏者周围。那位街头艺人停下来,给琴弓上了松香。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上前去,在他倒过来的帽子里扔了一些硬币。女人一转身,朝皮尔特的方向扫了一眼。他们四目相对,那瞬间,他感到胃里一阵绞痛。尽管已经多年未见,他还是立刻认出了她。显然,她也没有忘记他。上一次见面时,她哭着跑出他在贝格霍夫的卧室。在埃玛闯进去将他推到在地之前,她衬衣的肩部已经被他撕破了。她若无其事地朝他走去,眼里没有任何恐惧。她站在他面前,看起来比年少时他脑海里的模样更美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仅仅只是看着他,好像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终于,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目光,羞愧地低下头。他希望她就这样走开,但她并没有。她牢牢地站在原地。当他鼓起勇气再次抬起头,她的脸上却露出极其鄙夷的表情。他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于是,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径直回到家中。

那个周末,他向学校递交了辞呈。他知道,他逃避多年的那个时刻,终于要来了。

是时候,回家了。

回到法国,皮尔特第一个拜访的地方是奥尔良的孤儿院。但到那儿时,孤儿院却只剩下残垣断壁。法国被德军占领期间,纳粹接管了孤儿院。就这样,它变成了德国人的指挥中心。孤儿们也因此流落四方。当战争的结局明了时,纳粹便弃楼而逃。离开前,他们试图炸毁这栋建筑。好在这栋房子的墙壁非常结实,因而没有完全倒塌。但重建花费不菲,所以直到现在还没人站出来重建这座孤儿院。曾经,它就像避风港一样,护佑了无数无依无靠的孩子。

他走进杜兰德姐妹的办公室,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姐妹俩。皮尔特试图找到那个玻璃橱柜,他记得橱柜里放着她们弟弟的勋章。但橱柜却和姐妹俩一样,消失了。

他在战争档案部得知一个意外的消息——那个在孤儿院曾经欺负他的雨果,在战争中光荣牺牲了。虽然那时他只是个少年,但他从未屈服于敌军,还完成了几个危险的任务,救了一些同胞的命。一次,一位德国将军来访,雨果接到命令,要在孤儿院旁埋下一枚炸弹。就是在执行这次任务时,他被敌军发现了。被捕后,他和其他被捕的法国人靠墙站成一排。据说,当士兵们举着枪瞄准他时,他拒绝蒙上双眼。他想直视刽子手的眼睛,直到他倒下的那一刻。

他查不到乔瑟特的踪迹。他突然意识到,还有一个在战争中失去联络的孩子,他的命运自己也浑然不知。

最后,他回到了巴黎。当晚,他就给一位住在莱比锡的女士写了封信。他详细描述了那一年平安夜他所做的一切。他在信中写道,当时他只是个孩子,他深知自己无法请求原谅,但希望她能明白,自己永远会为此事忏悔。

后来,他收到恩斯特姐姐简短而客气的回复。她在信中说,她曾经因为自己的弟弟成为伟大的阿道夫·希特勒的私人司机而感到无比自豪。在她看来,企图刺杀元首的行为是她光荣的家族史上无法抹去的污点。

你做了任何一个爱国者该做的事,她写道。皮尔特吃惊地看着这封信,突然意识到尽管时过境迁,而有的人的想法却永远不会改变。

几周后的一天下午,皮尔特在蒙马特区闲逛。他在一家书店前,停了下来。看着窗内的陈列,他发觉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读过小说了。最后一次读的小说,还是那本《埃米尔和侦探们》。但真正吸引他走进店里的,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他从书架上取下那本书,然后翻到书的封底,看了看作者的照片。

这本小说是安歇尔·布朗斯坦写的,就是那个孩童时期住在他家楼下的男孩。他记得安歇尔一直想成为一名作家。这样看来,安歇尔已经梦想成真了。

他买下这本书,连续读了两个晚上。然后,他找到出版商的办公室。他告诉他,自己是安歇尔的一个老朋友,现在很想联系他。出版商把安歇尔的地址告诉了皮尔特,并且提醒他,安歇尔每天下午都会在布朗斯坦太太的旧居里写作。也许在那里,他能够找到安歇尔。

那座公寓并不远,但皮尔特走得很慢。一路上,他的心情十分忐忑,甚至对即将到来的这次重逢感到不安。他不知道安歇尔是否还会再听他说自己的人生故事,不知道他是否能够容忍这样的事,但他觉得自己必须试试。毕竟,当初是他先停止给安歇尔回信的,也是他告诉安歇尔,往后别再给他写信,从此他们不再是朋友的。他敲了敲门,他甚至不确定安歇尔是否还会记得他。

当然,我立马认出了他。

通常,在我工作时,我并不喜欢有人来访。写小说并不轻松,它需要投入时间和耐心。有时,短暂的分心都会导致那一整天的工作前功尽弃。那天下午,我正构思一个非常重要的场景。那阵敲门声着实让我恼火,但我立马就认出了这个站在我门前的男人。他注视着我,身子有些发抖。似水流年在我们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即使世事多变、沧海桑田,我总能认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