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相(第3/6页)

天下皆知,肃州节度使李升已死,副将卢檀代之。

那段时日,营中众军厉兵秣马,一扫往日颓靡之气,军旗重飘于渭南半空。

对卢檀而言,此时尤为艰难。自李升死后,军中上下同心。只是眼下潼关城,犹如巨兽般挡在前路。

某夜,卢檀将钟云唤入帐内,知其曾为潼关戍将,便问那城池有何破绽。

钟云思索片刻,只道:“潼关城墙,三年小缮,五年大修,无易攻之处。其下之水深如幽壑,其中设蒺藜、木钉,无法强渡,可谓固若金汤。”

卢檀闻言,喟然长叹道:“若想拿下潼关,必经历无数血战。”

“将军莫急。”钟云道,“潼关城池虽固,可其中粮草,取自东面阳平。若能以巧克阳平,塞其路,断其粮,围而不攻,三月之内,潼关可破。”

“若能克之,实为良策。”卢檀道,“可阳平西南为华山,险峰环抱,猿猱难攀。不克潼关,如何拿下阳平?”

“华山之中,有一条小径可通阳平。”钟云道,“只是这路陡峭艰险,行道者十中有九不得生还。不知将军是否信得过我?”

“愿闻其详。”卢檀道。

“部下愿领一支队伍,取道华山,奇袭阳平。”钟云毅然道,“届时请将军移寨潼关下,大事若成,我便放鸽回营,以告军中。”

卢檀闻之,肃然而起道:“你若愿如此,我即刻便调兵来,拨给你两千人马。只是,你明知有险,为何愿意请命而往?难道不怕殁于深山巨谷中?”

谁知钟云眉眼一提,反而笑道:“我知将军愿挥师破京,夺取天下。可将军可否愿听在下之愿?”

“但讲无妨。”

“我之所求,乃求将军之所求。将军欲得潼关,我愿为将军暗度华山。将军欲得天下,我便愿唯将军马首是瞻。”

“这又是为何?”

“其中缘由,一言难尽。”钟云莞尔道,“我只觉将军太过孤独,我不想路上只有将军一人。”

十二

夜,东宫。

卢檀褪下龙服,着庶人装,悄然出行。未到影壁时,却碰落一只瓷瓶。

卢檀回身,见靳皇后手提宫灯,默然立于画柱旁。

“陛下是要去哪里?”

“睡不下,去外面逛逛。”卢檀道。

“哦?陛下说的外面,又是哪里呢?是花园、后山,还是皇城之外烟花柳巷呢?”

“要不得你管。”卢檀冷言。

靳皇后不语,少顷,呜咽道:“陛下要去哪里,妾身自然管不得。可这大凉基业未稳,家国之内,狼心之人各怀鬼胎,边疆之外前朝遗患虎视眈眈。陛下却只顾自己的风流快活,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卢檀心烦意乱,拂袖而去。

穿宫门,过水桥,卢檀来到皇城前棋盘街,左经右转,行过道道街坊,见到红月楼招牌。

民巷之中,几盏红灯笼有如天宫星辰,尤其夺人眼目。

红月楼前,卢檀提起脚迈入,转过金屏,见阁中一片莺歌燕舞,台上台下,春意盎然。鸨母见卢檀到来,忙撇下手中活计,凑到身前耳语道:“官人来找云儿罢?云儿正在楼阁上等官人呢!”

十三

今日氛围与以往不同。长梯之上,卢檀觉周身泛暖,脚下蓬松,似踩团团棉絮。

绕过回廊,行过灯影烛花,到云儿房前,卢檀抬手,不知为何,踟蹰起来。

“官人何不进门?”见门中云儿道。

卢檀心感窘迫,推门而入。红帐朦胧,只见其中人影绰约,妆台瓷瓶内,一只孔雀翎微微摇动。

“官人又来看云儿了。”

卢檀不语,悄声步入闺阁,掀开帘幕,见云儿正对一只铜镜,手持胭脂,向唇上涂一抹丹红。

“官人稍候,待我抹完唇红。”

卢檀立在台边,看万缕青丝如瀑。恍惚间,卢檀坐到床边,怀中摸出一奁彩盒。

“官人这是要……”云儿见状问道。

“你莫动。”

彩盒中,卢檀取出一只玉簪,折起手腕,插入一川云鬓。卢檀又捻起一双耳珰,兢兢然为云儿戴上。云儿对铜镜,卢檀将件件首饰为其扮上,神似含羞。

“官人觉得,我配这些好看吗?”

卢檀拾起最后的璎珞,缓缓地将铜环交系于云儿颈后。

“它们配你,倒才算得上好看。”卢檀道。

云儿一笑,千娇百媚自镜中生。卢檀望她,脑中涌起万千之景。

卢檀觉得往事如梦,缥缈虚幻。而起兵反叛,浴血而战,为的不是万里江山,却是眼前佳人悦容。

惘然间,他听云儿道:“官人这份礼价若连城,云儿怎好收之入囊?”

“你若与我回宫,还有数不尽的珠玉金银。”

“这么说,陛下是要纳我为妃。”云儿浅笑道,“陛下尚不知云儿是何人,就敢带我回宫吗?”

“你是何人,于我不重要。”卢檀答道。

云儿闻言笑道:“若云儿并非今世之人呢?”

十四

卢檀立于城上,钟云一行归来。

阳光斜照,不多时,便见天际处烟尘涌动,一面旌旗于路末升起,上写墨色“钟”字。

卢檀见状,吩咐左右鸣乐。一时间潼关内外,皆号角之声。

城墙下,卢檀又见到钟云。枣马鞍上,一副银铠依旧,可人却不似从前那副表情。

卢檀觉察到异样,待钟云下马,忙上前问道:“云弟身体可好?若有不适,我便取消今日之宴,改时再办。”

钟云却答:“末将只是稍有劳顿,正想借一场酒会舒缓身心。”

筵席上,两地将士喜于潼关之胜,谈笑畅饮,乐难自胜。唯有钟云默然自饮,卢檀见之,关切道:“云弟取道华山,可曾遇到险情?”

“遇过。”钟云答,“翻越山口时,兵士们以绳缚身,前后串联,不想几人同时滑下深谷,还好有惊无险,又被拉回栈道。”

卢檀闻言,感慨不已,又问道:“在阳平三月余,又曾遇到过什么难事?”

钟云闻之,勉强笑道:“倒并无大事,我每日除巡视外,无所事事,不知该求时日过得快些,还是慢些。”

卢檀不解,问道:“三月一过,潼关不攻自破,我等挥师东进,直奔京城而去。云弟为何想要日子过得慢些?”

钟云酒醉,微笑不语。

那夜筵席一直持续至二更,众人皆醉。卢檀搀扶起钟云,踉跄向寝房中去。行到榻前,卢檀让其躺平,方要离去,却听见身后一声“将军”。

卢檀以为钟云唤他,回首却见其胸膛起伏,已是酣睡之貌。正疑惑时,卢檀又听见身后呓语。

十五

卢檀觉得,庙堂就似一只巨兽,殿门敞开,便是张血盆大口。古往今来,多少血肉,被这只大口囫囵吞入,再不得出。如今的自己,也如临渊一般,坐在其咽喉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