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第4/4页)

照理说,他本该于两刻钟前归家。不知为何,那日直到初更,也不见景名现身。或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我想,既如此,我就再绣一面好了。

拿出底料,穿好针线,正准备开工时,却听门外一阵骚动。不时景名推门而入,急切说道:“灵绣,我眼下要去山中一趟。”

“为何?”我大吃一惊,“这么晚,你去山里做什么?”

“我那朋友犯事情,正被几个衙吏追捕。”他说道,“事情紧急,我带他去烂柯山躲躲。”

“可……”我愣在原地,尚未领会他口中话语,便看景名转身出门,消融于一片夜色中。

片刻后,一声清脆鞭响传来,似有两匹快马,向村外飞奔疾驰。

半晌我恍然惊醒,责备起景名来。若叫官府发觉,岂不要落个包庇之罪?我倚在枕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不久倦意上来,迷糊睡下。

第二天一早,我把木凳搬去门口,一边刺绣,一边等景名回来。

直到红日西沉,晚霞飞起,他也没在巷中出现。

十九

“景名哪里去了?”婆婆嘶吼着,随即爆出一阵响咳。

“他带朋友避避风头,似乎往烂柯山去了。”

“那他为何还不回来?”婆婆不依不饶道,“避个风头,要花费这多天吗?”

“这我哪会知道?”我再难自抑,流下泪来,“我也怕他出事,希望他早些回来。”

婆婆饮尽杯中水,怫然道:“你这小贼妇,害死阿顺不说,又把景名克走。自从你进了这门,我们陶家就没安宁过!”

二十

景名终究没回来。

我不知那烂柯山有何等魔力,竟像巨兽一样,将亲近之人接连吞没。白昼时,我依旧守在门前,望眼欲穿地眺望巷口。

每一次,希望都随斜阳缓缓落下,沉入天涯,无息无声。

不觉间,交债日子迫在眉睫。我数数做绣工赚来的钱,三十七两六钱,不足债务八分之一。

正这时,我忽想起,景名没告诉我,他把工钱放在哪里。

不得已,我拉下脸面到大嫂二嫂那里借钱。二人都没从怀里掏出一个子。

二嫂还讥讽道:“事到如今,你还有脸找我们借钱?景名不在,谁还会把你当亲戚!”

二十一

“怎么只有这一点?”为首的泼皮不悦道。

“景名失踪,再没回来过。这些银子,都是我一人苦苦攒下的。”

“就算人没了,债也免不了。”他嚼根草秆道,“哥几个,到里面看看,有值钱的直接搬来。”

我欲阻拦,却被泼皮推到一边。不久,他们从屋里返回,手中或提或举,将物什搬到车上。

为首的端详了一番,问道:“还有别的东西么?”

“没了,就这么多。”众人答。

“这些东西不值三百两银子一半。”他摇头道,“若只有这些,咱们不就亏了!”

“那大哥你说,该怎么办好?”

“怎么办?”那人摸摸下巴,忽把眼神转向我。

其余几个见状,也扭过头来,脸上轻浮一笑。

我感到不寒而栗。

二十二

我一路狂奔,顾不得路人诧异。

我不见那几个泼皮,只听见他们吆喊,忽近忽远,好似声声催人早死的鬼嚎。

转过巷子,过一洼污黑水塘,片刻工夫便到村口石碑前。

我稍一喘息,便向远处山林跑去,散了头发,湿了襦裙,绣鞋也染得一片污黑。

我依旧不敢止步。

身后声音渐渐消散,两旁景色由无垠水田,变作起伏丘陵。几棵参天巨木映入眼中,我方明白,这里正是入山的隘口。

我怎会跑到这里?我问自己。

头顶枝条愈发繁密,崎路一柱险峰赫然耸立,那就是烂柯山。

几月前,景名为我指过那里,说这座山上居着不老不死的仙人。人若见了,便被禁锢于时间中,直到桑田沧海。

我怎会跑来这里?一定是因为阿顺,因为景名。

他们此时,或许正在看仙人下棋,这局棋一定难舍难分,他们看得痴了,忘记时间,想着一局过后再动身回去。

可这一局棋,却要花上人间千百年,你们为何如此贪玩?

我跑到烂柯山脚,沿羊肠小径向上爬,手足并用,好几次险些坠下山崖。袖口被扯开,肘踝划出血痕,我不停步,继续向峰顶攀援。

阿顺、景名一定在那里。

不知多久,我攀到一面平台。两截山体与此切断,似有巨斧挥下,砍出一缝缺口。

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四处奔走,终在石顶尽头寻到一方低矮木桌。

“阿顺、景名,你们在哪里?”我呼喊着,声音回荡于空山幽谷。

“我是灵绣,要带你们回去。”

喊声摇漾须臾,我侧耳屏息,听了许久,终在微风中寻到一丝窸窣。

“阿顺、景名,是你们吗?”

“他们不在这里。”一个声音如是道。

我蓦地一怔,霎时转惊为喜,开口喊道:“你是这山中神仙吗?”

“我是。”

“我来找弟弟和丈夫,想带他们回去。”

“可我说了,他们不在这里。”那声音叹口气。

“怎么可能?”我心中一紧,问道,“他们亲口说过。”

“回去吧,凡人。”那声音道,“你不该留在这里。”

此言一出,再无人应。我于心不甘,正要继续追问,眼神一瞟,忽惊怖得难以开口。

只见我手背上,不断生出褐色斑点,原先白皙臂膊渐渐塌陷,萎缩得如同一截枯枝。

我骇破了胆,挣扎着要从噩梦中醒来,还未叫出声,便被额前白发蒙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