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YOU BLOODY CHINESE!(第4/4页)

没三分钟已经穿越机利臣街和皇后大道东而到圣佛兰士街,酒吧门外到处悬挂 Merry Christmas的霓虹光管,红红绿绿不停跃动,把路上男男女女的脸孔五官映照得七色变幻,仿佛地狱开门了,牛鬼蛇神纷纷出关。

Pussy Cat的酒吧招牌用彩色灯泡装嵌出一幅高大的猫首人身肖像,两只猫耳竖起,尖如塔顶的胸脯,迷你裙,黑丝袜,眼角往上吊悬,嘴角有痣,若是妖,必是典型的中国妖。有英国水兵在酒吧与酒吧之间到处走动,白衣白裤白帽,颈项松松地打着淡蓝色领结,走得歪歪斜斜,手里握着啤酒瓶,路面亦都是破酒瓶的碎玻璃。

不远处有个水兵醉倒在电车路轨上,电车被拦住,停在他前面,一群人围观,其中几个是洋婆,涂脂抹粉,皮裘披在肩上,也有几个一看打扮即知是东洋女人,肯定是在骑楼底拉客的鸡,陆北才边走边在心里诅咒:“笔地香!死鬼佬!唔识饮就唔好学人饮!”他常听洋人骂“笔地香”,问张杭吏始知是英国粗口,bloody hell,他记下了,遇见看不顺眼的鬼佬便拿来开骂。

圣佛兰士街是一条小斜坡,香港多山,坡路处处,对车伕来说是苦事,但难不倒军旅出身的人,行军比这苦得多,不止累,还要怕,处处提防敌军突袭,拉车的苦就只是苦,单纯的苦。

这夜最令陆北才难熬的是张迪臣,坐在背后,平日是张向他提问,如今喝得半醉,闭目养神,没发半点声音,倒过来是陆北才有许多话想问,却问不出半句,不知道怎样开口。难道问他洋关公是他的谁。难道问他为什么要到洋关公住处而不是回家。难道问他为什么明明仍在香港却要骗他。陆北才没法确定自己有发问的资格。这一刻,他从胜利者忽然变回失败者,跟以往一样,站在被离弃被背叛的那方。晚上风大,怒风在咆哮。陆北才听见自己心里的风声。也忆起那天夜里,站在张迪臣家门外所曾听见的蝉鸣。

也许因为憋住一肚子的话,上坡时一不留神,陆北才失足滑倒,往前栽去,一头撞到石岐昌的车背,害他也朝前仆去,两辆车仔同时翻侧,洋汉被抛到车外,跌个踉跄。陆北才急问张迪臣:“OK?OK?”

跌坐到地上的张迪臣吓得从醉里转醒,苦笑,摇头示意安好。洋关公可没这么客气,从地上爬起来,伸手重重地推了陆北才的胸脯一把,骂道:“You bloody Chinese!”

陆北才可懂这意思。三个字都明白,但没法子,错在自己,唯有鞠躬道歉,不断说:“Sorry, very sorry.”洋关公突然往他脸上重重地掴一巴掌,再骂一句:“You damn stupid yellow monkey!”

陆北才听懂monkey, 也明白stupid的意思,羞辱他本来无所谓,但在张迪臣面前羞辱他却非同小可,张在,他便不可以被打,而张迪臣竟然没有制止!

积压了一个晚上的郁闷顿时爆发,陆北才无名火起,高举右拳,豁出去了,不把这个跟张迪臣喝酒欢度平安夜的死鬼佬教训一顿,誓不罢休。洋汉也站稳脚步,握紧拳头应战。石岐昌见状大惊,扑过去从后紧揽洋汉,洋汉把右肘往后顶去,重重击中石岐昌的鼻梁,血喷如注。

陆北才更火了,弯腰抽出一支夹藏在车底的短棍,二话不说,往洋汉后脑敲下,洋汉闷声不响,倒地昏去。

“Oh my God! Holy shit!”张迪臣睁开醉眼,看见眼前的混乱,厉声喊道,“阿才,you are in big trouble!”

陆北才慌乱了,把手里短棍猛力一甩,丢到路边水渠。他道:“我不管!你系警官,你可以保护我,对吧?你会保护我的。你会!”

“No way!他是伦敦派来的外交官!”张迪臣从地上爬到洋关公旁边,边皱眉察看,边道,“他很高级,我搞不掂,你冲了大祸。”

“怎么办?”陆北才更焦急了,“你……我……你……我经常帮你打探消息,你一定要帮我!而且……我们……”

石岐昌听得呆住,瞪向陆北才,做梦也没想过这个每天一起拉车的兄弟竟是鬼佬警察的眼线。陆北才慌了,连忙解释道:“昌仔,别误会,我纯粹骗饮骗食,对他乱嗡廿四!”

这可轮到张迪臣转头瞪他。

陆北才不管石岐昌了,蹲下来查探洋汉气息,伸手到他鼻孔,仍有呼吸,幸好。张迪臣突然在旁狠狠拍打陆北才一记脑门,并伸脚踹他的背,喝道:“阿才,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处理!但你们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见过我!Never!Understand?”

陆北才嗫嚅道:“Un…… Un……打屎钉……”站起来,对石岐昌打个眼色,分别把黄包车拉回皇后大道东,再转入机利臣街,隐没于霓虹晃动的窄巷,两个英国水兵在酒吧门前殴斗,吧女厉声尖叫,远处响起宪兵车的警号,呜呜呜呜呜呜,像机关枪的子弹扫射过来,追赶着陆北才。

奔跑了十分钟,陆北才的思绪愈跑愈乱。他痛恨张迪臣打他的头,而且在别人面前打他,然而于痛恨里泛起喜悦,他明白,背后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在保护他。他明白,他和张迪臣之间从此有了不可分割的、把他们紧绑在一起的、另一个刺激的秘密。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