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YOU BLOODY CHINESE!(第3/4页)

江湖术士无不预言一九三七年的丁丑牛是一头“涧下水牛”,困厄无援,进退维艰。确是如此,日军在华南地带咄咄逼人,香港的商船和渔船连带遭殃,或被拘押,或被击沉,死的死,抓的抓,香港政府里的英国人只能干瞪眼,无能为力。更可悲的是连老天爷也欺负人,霍乱爆发,死者千人;台风来袭,伤逾万众。香港的天空,晴一天,雨三日,人间天上都是威胁。

好不容易熬到圣诞节,日子虽苦,有洋人的地方便要过节,百货公司张灯结彩,不仅洋人高兴,高等华人同样开心。这是陆北才在香港过的第二个圣诞节,在湾仔和中环的西餐厅门外看见广告牌,知道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圣诞大餐”,收费高得使他咋舌,只好站在门外,把视线从广告牌的最上头慢慢往下移动,扫看一遍,然后由最底往上看回去,看过便像吃过,饱了五成。张迪臣答应请他吃大餐,但十二月初忽然说有事须回骚格烂,之后便没再现身,陆北才明白洋人看重圣诞节,温暖的日子毕竟属于家人,寻常日子的激情始属于家人以外的世界。

陆北才在港没有家人,这两年写过几封信回河石镇给弟弟,却收不到半句回复,幸好有唐楼里的兄弟,有酒吧里的仙蒂,如今更有了张迪臣,已经非常满足。圣诞节于他只是多拉车、多赚钱的好日子,车伕们常说自己像埋头开荒的牛,有力气的时候多耕田,待到老了、残了,便任人宰割。

到了平安夜的晚上,陆北才和石岐昌把六国饭店门外张贴的圣诞餐单看了又看,咕噜咕噜地直咽口水。圣诞餐分两类,“圣诞大餐”和“圣诞常餐”,前者每份八元八角,后者五元八角,广告上列明菜单。

常餐菜色:

1.蟹肉泮丝汤 2.焗鲜鱼 3.牛扒 4.茨会鸡 5.番茄蛋 6.烧猪排 7.烩火腿 8.冻肉 9.咖喱虾 10.炮茨仔 11.桃菜 12.布甸 13.夹饼 14.咖啡 15.糖茶 16.牛奶 17.芝士 18.鲜果。

大餐菜色: 

1.吉士豆汤 2.炸鱼 3.烧白鸽 4.炸西鸡 5.大虾巴地 6.路粉鸭肝 7.烧牛肉 8. 烩火腿 9.冻肉 10.咖喱奄列 11.烩茨仔 12.烩萝卜 13.糖果布甸 14.杏仁饼 15.炸蛋丝 16.咖啡 17.糖茶 18.牛奶 19.芝士 20.鲜果。

石岐昌道:“棍王,我老家的杏仁饼其实也不错,有机会弄几个给你试试。”大伙自从知道陆北才喜练棍棒,都戏称他“棍王”,还笑他身上另有一支棍,但收藏得密实,甚少见用在女人身上,浪费了,可惜。

听石岐昌提及老家,陆北才更嘴馋了,非常怀念故乡的烧乳鸽,小时候常和玩伴爬到树上抓捕刚出生的鸽子,拿到空地用荔枝树的柴枝生火烧烤,他耐性好,玩伴蹲了几分钟即一哄而散,由他留守,把鸽子在火上翻来转去,果味渗进肉里,一口咬下,微焦而脆的鸽皮响起咯咯声,蜜汁四溅,香气随风飘散,玩伴们纷纷拥回抢吃。当兵时,在营地旁抓到了水鸭,他亦会兴起动手烧烤跟队友分享,但也闯过祸,有一回部队开拔到衡阳附近,他照办煮碗,生火烤肉,香气惹来躲在树林里的山贼,不知何处射来一记冷枪,幸好子弹从头顶掠过,他吓得趴在地上,慢慢爬回营地,边爬边骂:“仆街,迟唔来,早唔来,鸭快烧熟了才来!被我抓到,烧捻死你!”

做了两年兵,陆北才吃过子弹,幸好轻伤不碍事。死里逃生则有三回,一回遇上敌机轰炸,掩护的楼房崩坍,战友都被掉下来的梁柱压死,只有他安然无恙,仿佛梁柱怕了他,要避开他。一回跟敌兵在巷战里用刺枪肉搏,眼看要被刺中,敌兵突然失足滑倒,他立即执起对方的枪,用刀锋朝其喉咙狠狠插下,手间的感觉跟劏鱼时刺穿鱼鳃很类似,但人血流得比鱼多,鱼也不像敌兵会忽然屎尿齐喷,裤裆尽湿,恶臭无比。

再有一回,在厦门附近遇上敌军坦克,他和兄弟们躲伏在草丛,坦克竟然直驶过来,活生生把他们辗得脑爆肠裂,而他刚好躺在车槽的底盘位置,坦克轰轰隆隆在他头上穿越,陆北才紧闭双目,听天由命,待得张开眼睛,天仍然蓝,云仍然白,敌军已经走了,而他,也仍在呼吸。

战友们说他福大命大,有人懂看相,说他胸前正中有一颗红得发紫的小痣,光滑无毛,像保护罩,大难不死,日后必有福。陆北才既不是不信,也不是相信,是鸠但啦,反正每日之后都有“日后”,到底何年何月才算“日后”,随你说,命运预卜,其实谁都反驳不了,也谁都证实不了。陆北才信命,但命运过于复杂玄秘,不可能有人能够准确预测,俗语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唯一能做的几乎是听天由命,许多时候明明是命中注定,你不知道,误以为是巧合,另一些时候却明明是巧合,你不知道,误以为是命运,那就不如遇见什么便是什么,自己判断对应,管它是命不是命。陆北才倒有遗憾:打来打去的敌军都是其他军阀的部队,从没跟日本鬼子交过手。

这夜遇见张迪臣,同样不知道是巧合抑或命运。陆北才蹲在街头候客,忽然见到两个洋汉醉步浮晃地从六国饭店走出来,一人托扶另一人的胳膊,他清楚看见被扶者是张迪臣,扶人者跟亨利哥一样留着一把大胡子,胡上露出的脸一片火红,像洋关公。

陆北才愣住,唯恐自己看错,用力闭上眼睛,再用力张开,眼前醉得不成样子的人仍然是张迪臣。他不是回去骚格烂了吗?原来仍在香港。仍在湾仔。仍在,仍在。只不过没来找他。他在,可是自己却不在了,不在他的心里,否则怎会不来相见?

困惑之际,扶着张迪臣的洋关公向他和石岐昌招手用车,他别过头,假装没看见,石岐昌却一个箭步把车拉到对街,笑眯眯地问:“哗油膏,Sir?”那是讨生活的英语,where you go,去哪里,每个车伕都懂。

洋关公道:“My home, of course!”

“哗呀?哗吐膏?”石岐昌追问,总要有个地址才可开动,where,where to go,总得说清楚。

洋关公说了个地址,在坚尼地道。因有点路程,还要爬几个坡,石岐昌索价两元一辆,洋关公说 no problem。石岐昌高兴万分,回头向陆北才摆摆手,嘱他把车也拉过来。陆北才本是千百个不情愿,但瞥见烂醉的张迪臣,心有不忍,希望把他快快送往休息,待会儿给他沏杯热茶,再用热毛巾擦拭身脸,待他酒醒始追问一切。于是拉车到对街,众人合力把张迪臣又推又拉地弄到他的座上,洋关公一屁股坐到石岐昌的车里,一前一后,两辆车仔起动沿谢菲道往东走,到分域街左转,经骆克道,再经轩尼诗道,直上庄士敦道,冬夜寒风凛凛,两个洋汉放下车仔的帘布挡风,拉车的人却累得额发尽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