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YOU BLOODY CHINESE!(第2/4页)

他转身,他亦转身。他拉开黄色木门,走进去,他在后面跟着,走进一个并非全然陌生的世界,只不过,这回陆北才不再懵懂,不是被迫,却更不是主动,确实有一只手向他伸来,像有一束黄玫瑰盛放眼前,香气涌入鼻孔,使他头晕目迷。这股香气不属于亨利哥,而是来自亨利哥的好朋友,这令陆北才更愿意把香气深深吸尽,因为忽然有报复的感觉,仿似捡起一块石头在亨利哥脑后狠敲一下,像药王坚那天敲他。张迪臣的现身让陆北才觉得自己跟亨利哥之间有了诡异的联结,分享了他的男人。陆北才不再是那个被背叛的人,他跳到了背叛的另一个方向,他完成了另一个人的背叛。

那个深夜离开张迪臣家里的时候,陆北才是前所未有地轻盈,不仅感觉身子被掏空了,脑袋更是,所有抑压已久的疯狂被碾碎、蒸发,身体像完全没有重量,连双手拉着的车子亦似轻如无物,他疾步如飞地把车拉回湾仔唐楼,速度快得连自己亦大吃一惊。陆北才恍然,这速度是胜利者的速度,无负担,无压力,有的只是取得胜利的志得意满。

胜利的滋味让人上瘾,陆北才跟张迪臣见面的次数愈来愈密,通常是张迪臣到萧顿球场旁找他,坐他的车,嘱他拉车沿卢押道往北走,经告士打道到海旁,左转往西走,绕回皇后大道中,再折返他在麦当奴道的家。路上,陆北才依照张迪臣吩咐,用缓慢的速度拉车,好让他有时间探问讯息,主要仍是波地附近的风吹草动,烂仔们有什么争执,有什么可疑人物突然出现。有时候张迪臣会主动把几个人名交托陆北才留心查探,他最近对洪荣社的白头荣特别注意,也非常关心日本人在湾仔的动向,叫陆北才多去了解。香港像个破木桶,放置在空地,天降大雨,雨水贯入至满泄。香港人口于两三年间从六十万暴涨到七十万、八十万、九十万、一百万,中国内地的战况愈吃紧,涌到香港的难民愈多,市面治安也愈混乱,所以张迪臣更急于探问。

当然,每回绝不止于问这问那。拉车的终点总是张迪臣在麦当奴道上的家,踏入他的家,进门即拥抱,预想中的事情都会发生,事后躺在床上或地上,两人聊天,陆北才喜欢听他说故事,说不尽的故事,在印度,在南洋,在广州,发生在他曾经去过的地方。张迪臣有个哥哥,非常优秀,被牛津大学录取,可惜开学前染了肺病,一病不起,父亲从此酗酒,喝醉了便打妻子打孩子,他决定找机会离开老家,有多远走多远,幸好进了伦敦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娶妻生子,教了两年书,转到政府工作,曾被派往斯里兰卡、印度和马来西亚,后来是广州和香港。四个月前复活节休假,回了骚格烂老家一趟,看望病重的父亲,然后,提到自己的太太和一对子女。陆北才只是听,没追问更多,只有一回按捺不住好奇心,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她,他们,点解,唔跟你一起来香港?”

张迪臣淡然道:“她不想来。她说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妥当。”

陆北才也把七叔的事情告诉张迪臣,不可能不说的,他的前身后身都已经不是童男子,张迪臣发现时,全身压着他,迫他说第一次给了谁,他咬着下唇,不想哭,却终于哭了,哭着说出一切,隐藏了十多年的一切,他愿意说,为了满足张迪臣的好奇心,更为了释放心里的野兽,看它到底是否真会反扑咬噬。陆北才忽然想起阿娟,她于哭诉被父亲欺凌之后,仿佛爆发了强大的生命力量,在床上,在床下,他当时以为自己只是恐惧阿娟,没察觉比恐惧更震撼他的感觉其实是妒忌,深深的妒忌,他亦期盼能够找到一个让他毫无顾虑说出秘密的人,一个他信任的人,一个他爱的人。陆北才无法确定张迪臣就是这个人,可是如果不是他,还有谁?会是谁?他愿意先把心交出去,让他闯进来,敲开笼子的锁,把野兽释放出来。

陆北才说毕,张迪臣继续趴在他背上,一手把他的脸紧紧压在枕头上,另一只手猛力打他的屁股,打得啪啪作响,并边笑边骂道:“You bad boy! Bad! Bad boy!” 枕头被泪水沾湿,陆北才的脸磨擦着枕套,阵阵冷凉,有淹在水里的错觉,涌起窒息的快感。

张迪臣大概每星期来找他一次,谈话间从不提及亨利哥。其实这样更让陆北才觉得自己跟张迪臣的关系比昔日亲近,有些秘密不该对陌生人说,有些秘密则愈是亲近愈须保守,万一道破,或会破坏一切。愈是重要的人,愈不容许有万一。

陆北才仍然刻意避开水手馆,免得遇见亨利哥。他有时候到大佛口候客,最近又常到太原街,那边也有许多日本商店,居芝屋料理,明治理发厅,中本洋服店,丸田金店,一郎茶馆,看名字即知道是由日本人经营,就算不看店名,远远望见装潢已可猜到是日本老板,门面都比华店雅致,明亮,进出的客人也都打扮干净简洁,走路时脚步从容,尤其女人,脚步是小而轻,低头,目光朝地,小心翼翼,不想冒犯任何人。可是在这样的时局里,怎可能不冒犯?存在便是冒犯,每个人是单独的每个人,却又都背负着世界的混乱,以及混乱里的怨怼,人被时代辗碎,再搓揉成团块,像厨房桌上的面粉,无论是否看得见,上面都有手纹的污印。

七七事变后,太原街小日本的商店常被丢破玻璃窗,甚至半夜纵火,香港政府在码头旁盖了几间简陋的房屋让日侨居住,白天如常出外上班,晚上回来睡觉保平安。有人去,有人不,日夜守住自己的店,干脆花钱找烂仔防卫保护,但烂仔只能暗中受托,不想被人知道骂汉奸。许多商店即使做生意亦拉上半边铁闸,令乱世感觉更乱,尚未打仗却已有战争的气味。

有些日本人懂中国话,国语、粤语、福建话,都会说,也有中国名字,穿中国服装,也自称中国人,不太容易看出破绽。张迪臣嘱咐陆北才加倍留意这类人,一有发现,马上告诉他,说是为了香港的安全。陆北才可不管这个,他只稀罕张迪臣来听他说话,张坐在他背后的椅子上,他便觉得安全,可以安心说话。于是平常更沉默,把说话的精力统统储存下来,用在最快乐的时间上。张迪臣每隔两三回总给他钱,不多,陆北才爽快收下,没半分犹豫,既因钱是钱,他需要,也担心若不收张迪臣便不再来。

为求多见张迪臣,他努力向接触到的人打听消息,添加想象力,变成有用的情报,例如他听见同住唐楼的大难雄轻轻提过一句有堂口兄弟打算做世界,便对张迪臣说:“注意,有人计划抢劫日本金店!”言之凿凿,如躲在幕后偷听。陆北才的如意算盘很简单,既然已经提醒张迪臣注意,其后没发生抢劫,自是他预警有功而差人提防有道;相反,万一真的抢劫,他也可邀功,抱怨张迪臣为什么不认真对待他的情报,是否不信任他。陆北才琢磨出一个小道理:自圆其说比真真假假来得重要。真可圆,假也可圆,世事只有圆不圆,没有真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