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日报

陆南才终于收到陆北风托人从广州带到香港的信,简简单单的一段话:

“哥,省城常有风雨,但别担心,爷和兄弟们都平安,生意都在维持。香港的事情要全部由你担当,辛苦了,爷说希望你听从庸老板的吩咐办事,也希望你多往探望聪。其他一切见面再谈,天气多变,风向不定,顺风为上。保重。弟。”

庸老板是杜先生,杜月笙本名杜庸,后改庸为镛。爷是葛五爷,嘱咐陆南才照顾仍在医院养病的儿子葛煌聪。风雨,生意,辛苦之类,都是闲话家常和报平安。但“顺风为上”四字让陆南才感到困惑。想了半天,猜是提醒他识时务,别跟大势执拗。但这是否亦在暗示北风自己已经做了“顺风”的选择?葛五爷呢?万义堂的兄弟呢?他们现下是否已归顺日本鬼子的强风?陆南才难免一阵迷惘。

直到某个傍晚,他在关公像前上香,突然琢磨出道理。关老爷替刘备办事,却曾在华容道上放旧老板曹操一马,大家说是有情有义,但搞不好只因关老爷精明,预留后路,以便跟曹操来日江湖相见,有话好说。真笨呀,顺风顺风,关键在“顺”不在风,有了顺的准备,从什么方向吹来的风都不必惧怕,顺风而行,可以行得更快。风吹向哪边,自己便往哪边倒去,东南西北风都无所谓。混江湖,吃的本来就是“四方饭”,东南西北都可以交朋友,却亦随时都可以变成敌人,时局混乱,愈应四方不忌、广结善缘。

陆南才把弟弟来信的事告诉张迪臣,也说了自己的想法,张迪臣低头沉思,最后只道一声“嗯”,又补一句:“如果你回信,唔好乱写,有检查。”

香港政府检查报纸,也检查邮政。报纸固然不可以骂英国,也不可以挑衅日本,诸凡“日寇”“抗日”“敌寇”“东夷”“兽行”“奸淫”“焚掠”之类字眼皆不准见报,或用“×”字眼取代,所以报上满目“×”,甚至到处开天窗,因文章于印刷前被检查人员下令删除,来不及补稿。一些常惹麻烦的报纸遂被香港人戏称为《××日报》或《天窗日报》,但这令报纸更受市民支持,可见民心向背。

广州陷落后,火车和轮船全部停航,邮件必须先运到澳门,再转香港,堆放在码头旁的空地上等待抽检,发现可疑字句,轻则撕毁,重则有警察上门找麻烦。孙兴社跟万义堂的联系由此断了,只靠南下的弟兄传带几句话,大意是日本鬼子来了,堂口的生意不但没有败落,反更兴旺,弟弟和五爷的确有办法,陆南才暗暗佩服。

乱归乱,一九三八年的圣诞节,陆南才终于如愿吃到期盼已久的圣诞大餐,由他做东,在六国饭店的餐厅。遗憾的是同桌只有仙蒂和她几个酒吧姐妹,毛妹和萧家俊也来了,张迪臣却于数天前返回骚格烂探亲度假,遥远的所在,比香港冷上十倍的地方,把陆南才留在香港。仙蒂当夜跟一个叫作白兰达的女孩子表现亲昵,白兰达有七分跟佩姬长得相像,瞪着纯纯的大眼睛,看任何人事物都如初见般新鲜。仙蒂坐她旁边,似在努力保护她,让陆南才觉得爱情其实就是一种保护和被保护的亲密关系,也是彼此在意。就算对方不在身边,只须仍在你的思念之内,亦算在意,如他之思念张迪臣。

席间,仙蒂有意无意地提到张迪臣,附耳轻声道:“南爷,前几天你那个鬼佬朋友来过我们酒吧,跟另一个鬼佬。”边说边低头切了一小片羊扒,从自己的碟上挪到白兰达的碟里,“来,Brenda,你爱吃羊,多吃些。”仙蒂的眼睛没朝陆南才看,没加论断,然而刻意不看陆南才,已是论断。

陆南才淡然“哦”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碟里的羊扒。他不喜欢仙蒂在其他人面前谈及他的鬼佬朋友,要好好守护秘密,最好的法子唯有绝口不提,好的坏的都不提,千万别太信任自己的分寸,许多时候,自己最能出卖自己。

仙蒂感受到陆南才的回避,遂把话题从英国鬼子转到日本鬼子上面。仙蒂蹙眉说酒吧附近最近多了日本人出入,神色鬼祟。萧家俊插口道:“应该是来找女人的吧?鬼子也是男人,系男人就要找女人。”

仙蒂道:“谢菲道那间文具店的李先生也出现过,身边还跟着一个日本佬。奇怪,他不是福建人吗,怎么跟鬼子打混了?肯定是汉奸。”

萧家俊笑道:“我怀疑他根本不是福建佬,听说有不少日本佬来了香港,假扮中国人,探取情报。但话说回来,你们的客人全部是英国鬼,搞不好日本人也在骂你们是汉奸呢!”

毛妹在旁,用手肘猛力顶一下萧家俊的背,道:“死仔包,我们就是汉奸,怎么样?!你咁叻,唔好同我们做朋友!我们做汉奸为了吃饭,有人做汉奸为了发财,点可以相提并论!就算是做汉奸,也可以拣老板、选客人,老娘偏偏钟意卖俾鬼佬,唔钟意卖俾鬼子,不行吗?”

萧家俊哄着毛妹,连声道“行、行、行”,毛妹装起臭脸不理他。陆南才也笑了,心里却想,吃饭和发财,有分别吗?又如果,一不为吃饭,二不为发财,可不可以有其他做汉奸的理由?做了别人眼中的“奸”,但做了对自己的“忠”,真有不对的地方?

汉奸的话题令仙蒂想起下个月的爱国筹款活动。石塘咀虽然禁娼,仍有歌女卖唱,她们办了多次义唱,募款支持国内的抗日活动,香港政府不批准,她们把“募款”改称“自动献金”,并同时举行“歌国皇后”“歌国明星”“歌国红星”等选举活动,巧立名目,回避禁令。近日一批华人商绅子弟组成“中国青年救护团”北上支援抗日,歌女们再度在陶园酒家义唱,时间定在一月十六日。仙蒂雀跃地说:“一定要去捧场!万红女、美丽丽、花影恨、多女、宝玉,统统答应登台。宝玉跟我一样,以前在欢得楼做过琵琶仔呢!”

毛妹若有所思,微张嘴唇,像调皮的孩子般用叉子一下一下轻敲门牙,发出咯咯声响。她道:“其实我们也可以募款。她们募港纸,我们募美金。”

姐妹们你眼看我眼,眼里闪起兴奋神情,忽然发现自己的价值。毛妹提出一个好主意,举行“义舞”活动,找一个晚上,把湾仔区的吧女齐聚一堂,并排坐在椅上,哪位洋客“自动献金”两元美金,即可挑选一人共舞一支,捐三元美金,可选两人,捐五元,可选三人,收入全部捐予中国青年救护团。毛妹瞪一眼萧家俊,道:“死仔包,看到了?我们做洋人生意,不一定是汉奸,也可以为了爱国!南爷,你老人家不会不支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