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日报(第2/4页)

陆南才皱眉道:“不是我南爷泼你们冷水,鬼佬政府禁止抗日,鬼佬兵又点敢掏钱?别天真了!真的爱国,与其指望鬼佬捐钱,不如自己先捐,你们发动酒吧姐妹,每人义捐一天收入,这样更有意思,不是吗?华人工会的那些海员,不也这样做了?”

毛妹眨一下眼睛,拍桌道:“捐就捐!老娘捐得起!”

众皆纷纷点头表示支持,倒是萧家俊仍在思量李先生的身份真伪。他并非全无怀疑的根据。一九三八年底有两千多个日本人居住于香港,但无人确定有多少日本人乔装冒认中国人,他们以牙科医生、理发师、药材店老板、摄影店老板、文具店老板等身份隐藏民间,收集各路情报,陆南才早知此事,却于日本鬼子占领香港后始知道情况远比想象中严重。这群人在日本已学中文,受过特殊训练,来华后,改名换姓,看上去是彻头彻尾的中国人。跑马地有间中药店,陆南才偶尔往看一位姓黄的老医生,名字叫作山一,自称上海人,一口沪腔广东话令他信服不疑,万料不到沦陷后见到他身穿日本海军佐级制服,趾高气扬地站在街头,原来又是鬼子,本名中山一郎。鬼耶人耶,难辨难分。

日本人在香港开设医院、工厂、餐厅、酒店,还在干诺道中有个大阪码头,但华人海员常闹罢工,宁愿失业也不肯替日本轮船运货。那时候流行一句歇后语“日本邮船”,意指“迟早完”,取自“丸”的广东谐音,日本唤船为“丸”,丸者,完也,日本人就像日本轮船,搭上了,早晚完蛋。香港政府严加镇压抗日活动,甚至派洋警察在日本企业门前守护,完全不顾尊严,中国人乃笑“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英国是日本的门口狗”。

日本人收集情报,也拉拢招安,汪精卫派人在香港跟日本军人多番谈判,秘密出入于湾仔的日本居酒屋和南区的浅水湾酒店,连周佛海和陈璧君亦曾分别在尖沙咀汉口道和乐道设寓居住,拖拉一轮,汪精卫终于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中旬离开重庆,经昆明飞抵越南河内。蒋介石当然不会容忍,刺汪势在必行,戴笠还于翌年一月中旬亲自南来,以香港为指挥中心,统筹行动,住在中环的高街六号。陆南才未有机会见戴老板,却先替戴老板办了事。

把任务交下的人是王新仁,军统香港区的副区长,陆南才向来只跟情报员刘方威直线联络,未见过他,一天傍晚刘方威约陆南才到中环荣记行见面,坐下不久,有一个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从小房间步出,方脸浓眉,眼里尽是笑容,跟脸上僵硬的肌肉不太相衬。刘方威介绍,这位是王区长。王新仁跟陆南才热情握手,道:“南才兄,湾仔的事情一直辛苦你了,如果没有你和孙兴社,敌人的气焰必更嚣张。”

陆南才听得出来,一个“更”字意味敌人仍在嚣张,暗示他做得不够狠辣,并未把敌人赶尽杀绝。接下来,肯定另有重要吩咐。

略过寒暄,王新仁开门见山下达指示,道:“汪逆精卫公开投敌,丢尽中国人的脸。我们要好好教训这群汉奸!就从林柏生这畜牲开始,半个不留。”

汪精卫在香港的笔杆子有胡兰成、沈崧、高宗武、梅思平等人,常在《南华日报》撰文鼓吹和平,林柏生为报纸社长,亦主持“国际问题研究所”,负责搜集和分析日本情报。汪精卫于十二月卅日《南华日报》上发布声明,响应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日支和平三原则”,由于正式拍发日期是廿九日,韵目代日的电报码是“艳”号,声明乃被泛称“艳电”,一语相关,嘲讽媚日。汪精卫逃到河内,行踪隐秘,行刺他得从长计议,军统决定杀鸡儆猴,先从香港下手,能杀一个汉奸便算一个汉奸。

王新仁脸色凝重道:“南才兄,不瞒你说,现下风声鹤唳,戴老板担心‘公司’里面有汪逆集团的潜伏奸细,为免走漏风声,决定借助香港的堂口弟兄。人多口杂,这么关键的事情,最好请南才兄亲自动手,放心,刘方威会从旁协助。”

陆南才满脸犹豫,没搭腔,刘方威推波助澜道:“‘公司’要用人,戴老板更要用人,这么大的讨逆责任,南爷你是孙兴社的堂口主事,非你不行。戴老板即将来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杜先生亦必同意……”

王新仁干咳一声,刘方威马上闭嘴。

戴笠来港?

陆南才明白了。不一定是戴老板或杜月笙吩咐堂口办事,或许只是王新仁和刘方威想抢先立功,但不愿自己冒险,乃请他出马,行动失败了,由他扛起责任。成功了,则是他们谋划有功。而不论成败,都可以考验他的忠诚。

陆南才难免不服气,但旋想,是谁下的命令,有分别吗?孙兴社确实由军统撑腰起家,军统需人办事,无论指令来自谁的嘴巴,能够拒绝吗?别说什么报恩不报恩,太清高了,他陆南才不敢唱高调,反正天下之事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没法子,拿了吃了总得还,而如果还得够多,往后想再吃,便不难了。更何况目前仍不是孙兴社拒绝的时候,否则事情被张扬开去,不但面子过不去,更必种下祸根,自讨麻烦。是鸠但啦,杀就杀,关老爷杀过人,他陆南才也杀过,杀一个跟杀十个没差别,而且杀林柏生这类人不叫杀人,叫锄奸。

想明了道理,陆南才直接问道:“何时动手?”

王新仁回答:“南才兄爽快!我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戴老板一月十九日抵港,我们最晚得十八日完成任务,距今只剩十二天。”

《南华日报》社址设于中环荷李活道四十九号,职员宿舍在旁边的石板街,林柏生住宿舍,通常晚上十点离开报社,先到路边大牌档吃消夜,再回家休息。商量一番,刘方威建议在大牌档下手,由陆南才乔装乞丐,埋伏等候。他于晚上先开车载陆南才到报社旁视察地形两三遍,发现大牌档铺铺相连,灯火通明,又有流莺站街,耳目众多,并非下手的好地方。于是把地点改为石板街,窄窄长长的板级阶梯,就算一击不中,林柏生插翅难逃,方便追击施袭。刘方威给陆南才看过几张林柏生的照片,穿西装,典型的报人书生模样。刘说林亦是广东人,个子不高,但步伐急速,所以动手时须非常敏捷。

动手前两天,张迪臣凑巧从骚格烂老家回到香港,约见面,说要到得云茶居,他喜吃那里的南乳猪脚煲。陆南才暗觉这几天不宜露脸,佯说胃痛,建议坐车兜风,张迪臣更高兴了,找车把他载往赤柱,坐在海滩石堆旁聊天,不,先做其他的,结束后才聊天。张迪臣热爱遮天幕地,在公开的地方进行秘密的勾当特别刺激。陆南才笑他是天生的情报员,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神秘躲藏,投胎轮回,下辈子亦必再做情报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