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日报(第3/4页)

陆南才半句没提林柏生,他只说张迪臣开口打听的帮会事情,其他不多言。张迪臣亦只提供陆南才所需要的协助,其他的不问不管。于陆南才而言,这并非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安全,知道得多,危险便多,不提不说是为了保护对方。秘密从来危险。张迪臣是否也这么想?陆南才没法知道,然而互相保护到一个地步,两人之间难免增添隔阂,望向对方时,脸是相同的脸,眼神却是一回比一回陌生。

总算到了一月十三日,计划中的锄奸日子,刘方威晚上九点半把车开到皇后大道中和利源西街交界,陆南才下车,走路到石板街,找了一处骑楼暗角坐下守候。陆南才一身破衣烂裤,特地用黑炭涂脸,照镜子,还真认不出自己。怀里藏着一把苏制曲尺手枪,是刘方威给陆南才的,他曾试开,火力比平常惯用的美制左枪强劲,他决定日后也弄一把。

等了大概一小时,距离灯火管制时间尚有卅分钟,石板街上走动的人影愈见稀落,终于,街角传来一阵急快步声,鞋底踏到木板,啪哒啪哒,陆南才立即双手抱膝,眼睛透过膝盖上沿偷瞄前方,忽见一个穿淡灰色西装的矮子从前面走过,身子前倾,双手摆动,似是喝了酒。是他了,是林柏生,肯定是他。

陆南才从暗角跃起,轻步追到林柏生背后,从怀里拔出曲尺,打算先唤他的名字,待他回头确认始扳动枪机,但突然瞥见右方巷口闪出一道曲线婀娜的女子身影。刁那妈,早不来晚不来,竟然这时候才来了一个企街妹。陆南才狠咬牙,不管了,不确认了,以免引她注意,二话不说,他马上开枪,砰一声,子弹射到林柏生背后,林柏生应声仆倒地上。陆南才冲前,砰、砰、砰,朝背部再补三枪,林柏生抖动几下,死了,金丝眼镜掉在旁边。陆南才捡起眼镜,狂奔到皇后大道中,跳上刘方威的接应车辆,刘瞄了瞄陆手里的眼镜,得意地干笑两声,猛踏油门往湾仔驶去。企街妹惊恐蹲下,只张开嘴巴,害怕得忘记叫喊。

可是林柏生仍然活着。早上的报纸来不及报导,下午出版的号外却刊载了,陆南才读后始知道被子弹轰毙的人不是林柏生而是另一个南北行少东。少东昨晚在陆羽茶室吃饭打牌,雀局结束,醉醺醺地走路回家,没料做了替死鬼。林柏生则留在报社赶写社论,再跟朋友商量是否应赴河内会合汪精卫,根本没出门。如果不是顾忌企街妹,如果坚持唤名确认,如果,如果,如果稍稍多了谨慎,陆南才此刻便不会懊恼万分地坐在荣记行的办公室里面对王新仁和刘方威。又是女人累事,陆南才深信女人于他非常不祥。

王新仁终究道行高深,仿佛法官宽恕囚犯,用厚实而缓慢的声音道:“南才兄,人有失手,天意弄人,毋须过于自责。但总该把事情办完,我们得赶紧另想法子。”

当夜陆南才到张迪臣家里,躺在床上,张迪臣突然问他:“你知道石板街的事情吧?有听见什么风声吗?”

陆南才故作轻松地说:“读了报,南北行少东,搞不好又是搞了别人的老婆,老公买凶惩杀奸夫,不稀奇。别人的老公可以碰,别人的老婆可碰不得啊!”

张迪臣道:“不见得。我怀疑跟Mr. Wang有关,现场附近是《南华日报》报社,是汪精卫的言论机构,我们收到线报,那个叫林柏生的社长打算去河内找Mr. Wang。”

陆南才把双手垫在脑后,道:“你是说杀错人?凶手真笨。但你把姓林的抓来问问不就得了?”

张迪臣走进浴室洗脸,用毛巾捂住脸问:“我有说杀错人吗?你怎么猜到?”

陆南才一时搭不上腔,干脆站到他身边,抓起刮胡刀往自己的脸上轻轻磨擦,佯作剃须,并笑道:“听说汪精卫那群人都很咸湿,搞不好是林柏生搞了别人老婆,丈夫买凶杀人,凶手摆了乌龙,杀错良民。这样的小说桥段常在报上读到呀,怎可能猜不到。假如我做警察,破案率肯定比你高。换了是我,肯定把姓林的抓回警察局问个清楚明白。可是,不抓杀人的,去抓几乎被杀的人,有点可笑。”

张迪臣瞪他一眼,不服气地道:“我还用听你指挥办事?早就派人约他了。”说毕站进浴缸,拉起布帘,哇啦哇啦地开花洒洗澡。

陆南才步回房间,心血来潮,趁张迪臣不察,翻他挂在墙上的西装外套,找出记事簿,果然看见一页纸上写着“1.17, 3pm, Lam, Headquarter”几个小字。明白了。一月十七日下午三点,约定于警察总部。放回记事簿的时候,陆南才隐隐愧疚,他跨越了秘密的围墙,却不觉得跟张迪臣接近了,而是,相反,有了更远的距离。

林柏生在一月十七日下午三点依约准时到达中环警察总部,张迪臣和两位政治部探员把他带到小房间坐下,谈了前几晚的案件,一人道:“你认识死者吗?我们相信,他的死跟你有关联。”

林柏生心里一凛,他当然明白军统的狠毒手段,自己是里面出身的人,只不过选择了一条外面的道路,但亦是为了大家好,至少他自己是这么相信。十四年前他担任汪精卫的私人秘书,汪先生跟蒋介石闹翻后,他陪他远走法国,创办《欧美通讯》,转做“报人”,十年前来香港开设“南华通讯社”,也曾回上海办《中华日报》。刊发汪精卫的“艳电”前夜,坐在报社房间里,他抽着烟,喝着茶,本以为身经百战,百毒不侵,却发现手指微微发抖。林柏生深深了解,“艳电”一刊,汪精卫必被许多人视为大汉奸,他则是小汉奸,这条路,是回不去了,但他不可能在汪先生最需要用人的时候离开他,他做不到。何况他确信汪先生是爱国者,打不赢日本鬼子,唯有先跟日本鬼子合作,做汉奸只不过为了救国民。中国人有勇,见于蒋介石;中国人能忍,见于汪精卫。有勇也能忍,终有一天打败鬼子。做汉奸,就是为了大家好。

另一位探员向林柏生打听《南华日报》的事情,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汪精卫会来香港吗?”

“阿sir,坦白告诉你们,我确实会去河内探望汪先生。到时候,不如,我替你们问他?你们是希望他来香港,还是希望他不来?”林柏生直望探员眼睛道,心里忍住了一句,“老子可在黄埔军校当过政治教官,轮不到你来左查右问,你没资格。”

张迪臣在旁见状,明白林柏生感到被冒犯,马上插嘴道:“林先生,别误会,我们不是干涉,更不是阻止,只是提醒汪先生,一旦来了香港,必须谨慎,注意安全。万一出事,我们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我们得到情报,军统组织了一个‘锄奸团’,要杀汉奸,你和你的朋友们在路上走动,务须格外提防。”他特地用“汉奸”两个字,打击林柏生的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