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丽芙·基特里奇

2009年3月,母亲回到纽约,正赶上淤泥、风雪和冻雨。我对她此时的印象是,一个日益虚弱却决意不显露出来的人。她每天都会出门,如果不是去她在国际救援委员会的办公室,就是去附近的亚洲协会与人见面,或者去听音乐会彩排,看场芭蕾舞表演。她努力把体重控制在四十五公斤以上。我还看到她走在人行道上的背影,套着一件棉外套,丝巾下若隐若现几缕白发,细如玉米须一样的美好白发。她小心翼翼地前行,避免在冰块上滑倒,但是没有人搀扶她,当其他人快步走过时,她必须谨慎坚定地缓慢迈出每一步。我想要叫她,但又不想吓她一跳,因为我知道走在冰上需要全神贯注。于是,我轻轻地走到她身边,问候她,然后温柔地挽起她的手,陪她走过余下的路。

就像父母无法真正留意自己孩子的微小变化——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怎么突然长高了三十厘米?我也没有留意到母亲突然间变得那么孱弱。只有在看照片的时候(包括圣诞节时刚拍的照片),才发现,用她的话说,正在凋零。母亲不舒服的日子越来越多,每次不舒服后都会让她变得更为苍老、衰弱。在不舒服的日子里,她的胃总是闹脾气——一天里需要去洗手间十次、十一次,甚至十二次。有时,她的脚又肿得几乎无法行走。但她仍然继续去看排演、和人吃午餐、看孙辈们、去博物馆、去办公室。

不过,我们不需要自己来察觉这些变化。妮娜有个医生朋友凯瑟琳·弗礼,她是临终护理专家,她为母亲介绍了一位很能干的护士妮莎·科伊尔。弗礼医生与妮莎是奥赖利医生在斯隆-凯特琳纪念医院的搭档,是保证癌症病人及其家人在治疗过程中的生活质量,以及临终护理方面的专业人士。妮莎是英国人,个子高高的,非常苗条,一头茂密的灰白色头发,声音轻柔,笑容甜美。我第一次遇到妮莎时,就想起了英国通话故事中的保姆。后来我得知,我的感觉没有太离谱,她最初是以助产士的身份开始接受护理培训的。

我们无论何时见到妮莎,她都会温暖地问候我,不过几乎都是她与母亲的对话。她总是把母亲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我之所以提到这两点是因为在母亲确诊癌症的那段时间里,我经常注意到人们会避免触碰她,或者避免与她对话,任何评论或是询问都是对着我们的,哪怕母亲就在现场,比如“你母亲想喝点什么吗?”

妮莎每次都能提出有用的建议,让我们不必遇到一点小事就麻烦奥赖利医生。她会帮我们判断哪些是需要奥赖利医生注意的问题,哪些是我们自己能够应付的。在一段时间后,我才开始理解妮莎的角色。这也让我震惊:运动员需要教练,从另一个角度说,妮莎也是教练,即使我们都曾失去过深爱的人,但她拥有的智慧是我们所没有的。我开始不仅仅把她看作死亡教练,同样也看作是生活教练。

妮莎建议母亲在感觉体力充足的时候,可以去做那些对她来说重要的事情。如果母亲想要给每个孙辈写一封信,希望他们在未来某个时间看到,最好现在就写。如果她想要去某个地方看某样东西,也应该马上就去。如果只是想待在家里,享受安静,听听音乐,那也可以。妮莎还建议母亲与她的朋友们早晨见面,或者喝下午茶来取代用餐,这样就不用担心在不饿的时候假装吃饭。妮莎知道在别人面前硬撑是件很难的事,这让母亲很高兴。所以每当我们有什么问题(谁能在洗手间里搭一个护栏?哪里才能找到灵气的治疗师?该怎么对一个朋友说他来访过于频繁?),就会给妮莎打电话。

月底,我们要替母亲过七十五岁的生日——这也引起随之而来的种种问题。十八个月前,当母亲初次诊断患有癌症时,我觉得她不认为自己能活到这个生日,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决定办一个派对,只是有点担心自己没有力气。后来她觉得可能规模太大,妮莎也同意这个看法。她们讨论后,认为如果不请那么多客人,她就能够在家开派对,随时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去洗手间或她自己的房间。但这样一来,就只能邀请非常有限的人来参加派对了。于是我们需要列一个名单——家人是必须的,几个同事,母亲不想因为邀请太多人或者完全不邀请而冒犯到别人。她不想麻烦大家大老远跑来,所以最后只邀请了在纽约居住的、从去年一直保持联络的人。“这又不是《这是你的人生》。”她指的是50年代很有名的电视节目,“这是为了过去一年我遇到的人办的,也是感谢一些对我很好的人。”她知道她会忘记邀请一些人,可是“他们会理解我的。”她说。

计划是这样的:母亲会请一个朋友准备简单的自助式餐点,时间是两个小时,从晚上六点到八点。我们喝香槟,母亲会抿一口,那将是她自确诊以来喝的第一口酒。

我在每封邀请函上都注明两项要绝对遵守的规则:不送礼,不敬酒。母亲在身后看我用电脑制作电子邀请函(我提议的),写出席规则,她摇摇头说这样不好,然后自己坐下来,把“不送礼、不敬酒”改成大写字母,说这样比较好。

生日派对要到3月31日那天举行,还有好几天。这期间还有许多要完成的事情,包括看几次医生门诊,不过这会给我和母亲许多时间来看书、讨论书。她还得为孙子艾德里安选一份礼物。在一番寻觅之后,母亲把《霍比特人》的最初版本作为他的九岁生日礼物。“不再买塑料玩具了。”她说,“就买书送给他。”

我们选定了两本下次读书会要阅读的书,先各自看完再做交换。一本是丹尼瓦尔·缪努丁刚出版的小说《其他房间,其他奇迹》,另外一本是普利策获奖作家伊丽莎白·斯特劳特一年前出版的《奥丽芙·基特里奇》。这两本书都是短篇故事,都是独立短篇但又相互联结。母亲要先看斯特劳特的,我先看谬努丁的。

母亲继续用新的化疗组合接受化疗。现在不用在胸前挂输液瓶了,而是重新采用老式的点滴,但仍然通过接口。这些我们都很熟悉。

我们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看着书,或者随便讨论着什么,间或有个护士会念名字。过了一会儿,就轮到母亲了。“玛丽·安?玛丽·安·施瓦尔贝?”我们拿起大衣、书和喝了一半的摩卡咖啡,跟着护士穿过开开合合的门进入治疗室内。

母亲坐在躺椅上,我坐在她身边,大衣堆放在椅子下面。一进到治疗室很快就会有人进来,我希望今天是科特,他是母亲最喜欢的护士。科特比我高几公分,很英俊——不是电影明星的那种英俊,是那种你会想象他在电影里扮演一名有魅力的陆军分队成员的人,或是在一个关于医院的戏剧里扮演一名男护士,就是这样。母亲只要看见进来的是科特,就会笑起来,并且询问他公寓的情况,有没有去哪里度假,他好不好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