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丽芙·基特里奇(第2/3页)

科特的脸让人觉得严肃,他做事专注,下颚紧绷,但他很清楚自己与每一位病患只有有限的相处时间。所以他在做事的时候,会跟病人聊聊自己在做些什么,但不会聊太多。我有个朋友的父亲每次在纽约的餐厅用餐时,一定会先跟服务生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爱德,这是苏西,我们是从南达科他州来的。”每次他爸爸一开口,我的朋友就会有些尴尬。母亲在和科特交谈的时候,我也有相同的感觉,我觉得科特并不想与她攀谈,他只想专心把事情做好,而她只是另一个即将死于癌症的老人。但这不是事实,这只是我们所有人对于父母的孩子气感到的尴尬:他们太过热情,太不酷了。

母亲喜欢盖着毯子(她总是觉得冷),也喜欢在手臂下放一只枕头,一杯温热苹果汁。她从不主动要求这些,但每次得到这些她都会由衷地感谢,几乎是惊喜地接过来。如果这些物品不是近在眼前,她是不会开口要求的,但偶尔她会试探性地问:“一般我来这里时,他们会给我一杯苹果汁。我是不是该喝点什么?”但更多的时候她什么也不问。

“妈妈,要不要让他们拿来一杯苹果汁?”

“不用。”她说,有点恼怒,“我又不是每次都非喝不可。”

“没关系,我来要。”

“那好吧。”

总会有一串问题等着母亲回答:感觉怎么样?累吗?肠胃好不好?这时会有另外一个护士来做化疗检查,母亲向她复述了自己的姓名以及出生日期,护士再向我们重复一遍,以证明病人与输液药品对得上号。然后,护士将输液包插进钩子倒吊起来,像是墨索里尼倒吊在肉钩上。生理盐水准备就绪了,我们会小心注意它注射的情况。

“还需要我为你拿点什么吗?”科特问。

“不用了,谢谢你,科特。你真的很贴心。”母亲说得好像科特招待她在乡村度过周末,而她经历了长途跋涉后,刚刚在铺着羽绒被的床上准备小睡片刻。

四周很安静。人们输着液,无声地交谈着,只有机器哔哔作响。护士们穿着橡胶底的帆布鞋轻快地走进走出。根据输液的情况而定,我们有大概五个小时的时间。这一次,治疗可能会延长到六七个小时。因为这天医院很忙,每个环节都延迟。做完这次化疗,还得再做一次扫描,看一次医生。她很确信新的治疗没有效果。不是悲观或者宿命论的想法,只是事实。她感觉自己的病越来越重,看起来也是如此。

“我好喜欢伊丽莎白·斯特劳特的《奥丽芙·基特里奇》。可能部分原因是因为奥丽芙也是一名教师,但她又与大部分书里描写的教师不同:她具有强烈的主观意识和棱角分明的个性,就跟我很多杰出的同事一样,典型的新英格兰人作风。我也喜欢她对自己和家人有那么多不愿承认的恐惧。书里有一段关于孤独的话写得太好了。就像我们谈论过的《心》和《盐的代价》一样。就是这儿,看这一段。”她用手指着要我看的那一段。

奥丽芙说:“孤独可以杀死人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致人于死地。”奥丽芙的观点是:人生建立在“大爆发”和“小爆发”上。大爆发是指结婚、生子、亲密关系这些让你漂浮不定的私密事情,但这些大爆发中暗含危险,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这也是为何同时需要小爆炸来平衡的原因:比如对你特别亲切的小店员,或是快餐店里记得你喝哪一种咖啡的服务员,总之,里头的玄机很多。”

我刚看完书,科特就走了进来。

“差不多快结束了。你想喝杯苹果汁吗?”

“好的,谢谢你,科特。”

我真希望马上让科特知道,对于他给予母亲的照顾,我是多么的感激,对于一个将要死于癌症的人以及那些爱着她的人来说,这些小爆发为我们带来了多么不同的感受。我希望他能知道。

结束了在斯隆—凯特琳医院漫长的一天之后,我必须得花时间赶工作了,接下来的几天会很忙碌,每天晚上都有应酬。然后我还要去奥斯汀参加一个技术会议。我等不及要飞过去,这意味着来回有五个小时的看书时间。母亲已经看完了《奥丽芙·基特里奇》,并把她的那本给了我。所以我将在去奥斯汀的路上狼吞虎咽地看完这本,回程时我会看缪努丁的。

2009年3月24日是母亲的回诊时间,医生果然证实了她的想法——扫描结果显示新的治疗药毫无效果。肿瘤不但继续长大,而且蔓延的速度更快。但目前的治疗是最后能用的标准治疗了。接下来只能考虑还在实验阶段的治疗方法了。

正在实验中的治疗方法也处于好几个不同的阶段。奥赖利医生推荐的这种治疗也有许多需要考虑的事:有没有空的治疗室;母亲的癌症类型;她是否愿意被拨来弄去,经受穿刺测试来尝试这些实验方法;是否愿意承受尝试实验治疗的人必须经历的种种副作用。在母亲结束另一项检查后,我们有两个礼拜的考虑时间。

奥赖利医生一直以来都非常和蔼。但这一次,她的声音更为轻柔,她的爱尔兰口音也更明显了一点。她也跟我们额外多待了一会儿。

“我们在讨论的这种新药实验,在延缓肿瘤发展方面有一定的疗效。”她说。回家后母亲告诉我们:“医生还没有放弃。你们知道吗?这表示接下来有一整个月的时间我可以完全不做化疗。这可是十八个月来的头一次。”这倒不失为令她高兴的好消息。一整个月不用做化疗,就代表一整个月没有副作用,可以高高兴兴地办生日派对了。至于还在长大的肿瘤,那就两周后再说吧。

见完奥赖利医生后,我们得等待一些流程完成才能离开,我趁着这个间隙又与母亲又多聊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觉得很沮丧?”我问她。

“没有。”她说,“我早就预料到了。但还没结束呢。我要为夏天计划一些完美的事情,至于秋天,我就尽力而为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看缪努丁的书了?”她说。

“你会喜欢那些故事的。”我说,“虽然很黑暗,却非常引人入胜。”

“这些故事的场景在哪里?”母亲问。

“许多地方。在巴基斯坦的乡下、在拉合尔和伊斯兰堡,也有发生在巴黎的。那个发生在巴黎的故事写得太好了。”

奇怪的是,也许是因为这两本书是在往返奥斯汀的飞机上看完的,看《其他房间,其他奇迹》时会让我不时想起《奥丽芙·基特里奇》,不仅因为这两本都是互有关联的小说集,也因为它们有相同的语气:尖锐又有点辛酸。缪努丁笔下的许多人物都是直率而固执的,就像奥丽芙。